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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剑|越苏越]长相守

*续接《未有期》。另有授权广播剧



蹄声仄仄,由远渐近,山路拐角闪出一人身影,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剑眉星目额心朱砂,翻身下马,唇齿微启,唤他。

师兄——


……子夜漫漫。

陵越张目仰卧,屋顶没入黑暗。月隐星稀,薄雾沉沉。

又是此梦。


三十年了。比起三百年何其之短,比起三年又何其之长。三十年前展剑坛上约定,历历在目,声声于耳。

好。

那一声应如此沉重。芙蕖蒙在鼓里怀抱天真,两人相顾无言不忍说破。待到时过境迁,师妹自然会懂,或大哭一场,就此放下;或不肯相信,固守空盼。

不料这些年来,芙蕖只字未提,与其他弟子一般,过着与往无二的日子。仿佛从一开始便理应如此,仿佛百里屠苏此人不曾存在过。

世界并未因离了谁而变了样。唯一例外,只有陵越。

手搭上额,兀自苦笑。放不下的,竟成自己。


忽觉窗外有异,黑影闪现,一跃而入,轻巧落地。灵动无声犹如猫儿。陵越心下一惊,惊而不慌,手按上枕边,剑铮然出鞘。寒光散射翻转,直指来人咽喉。

月破云开,夜朗如昼。对方容颜尽显,眉心砂,朱似火。

陵越怔住。持剑的手头一回,与声音一同微颤。


……师弟?



没有山路望断,没有策马绝尘,没有衣袂翻飞,没有深情相唤。梦中一切俱成泡影。动作倒如翻身下马般敏捷,可惜跳的是窗户,还是夜深人静时。

天墉掌门望着这般归来的执剑长老,满腹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竟是忘了及时道句欢迎,固然老旧,万千于一。倒是百里屠苏打破沉寂,声线与记忆中清澈无差,成熟愈加。

我回来了,师兄。


最后二字入耳,陵越只觉,此刻死而无憾。


次日天墉上下,岂止沸沸扬扬,简直炸开了锅。

传说中的神秘人物回来了!什么神秘人物,那是执剑长老。执剑长老?那空悬多年之位?是啊,想不到竟真有复任一天。当年百里师弟离开天墉……唉,不提也罢。掌门师伯等的盼的,原来便是他?那是自然,同门师兄弟情投意合嘛!师妹错了,是志同道合。可芙蕖师父说的是情投意合呀……关系如此之好?我以为百里屠苏觊觎掌门之位,陵越师兄如临大敌呢。不不,我听闻掌门师叔如临大敌,乃因执剑长老破窗而入,月黑风高,意图不轨……


咳咳!陵越不得不以此方式引得众人注意。手下弟子如此肆无忌惮,忽而只觉辛酸愈甚,新任掌门管教不力,实在愧对先辈托付。

百里屠苏自其身后闪出,并肩站定。周遭议论霎时平息。所有目光齐齐锁定这突然到来的传说人物,或熟悉,或陌生。他并不回避,一一迎上,不失客气,不乏傲骨。坚忍挺拔,光华内敛,一如当年。

陵越抬手示意,沉声介绍,想必大家俱已知晓,这位是……


——屠苏师兄!!

声音遥遥响起,携着巨大欢喜。这等称呼还有何人。方办事回上山的芙蕖一路御剑冲至近前,不待落地,径直半空跳离跃下,扑入百里屠苏怀中。后者措手不及险些仰倒,接触突兀亲密,一时肢体僵硬。

芙蕖换了发型服饰,早已长成亭亭玉立。如今端庄大方的年轻长老,到了亲如同门的两个师兄面前,仍是那个精灵莽撞的丫头。三十年时光虽逝,谁又真正变了呢。

百里屠苏面色柔缓,笨拙拍拍对方后背。芙蕖师妹,好久不见。

芙蕖抬起头推开些,直直盯着他的脸看,忽然间便红了眼眶。


幼时一人迷路山中,怕得不行,缩在树根蜷成一团,眼见天一点点黑下来。入夜后两个师兄寻来,陵越御剑屠苏跃下,走过来,伸出手。忍了太久积了太多,哇地一下嚎啕大哭。

其余弟子不论如何,陵越却是不知,她有多想念屠苏师兄。三年期至不见履约,回屋裹着被子哭了一夜,自此不再提起,怕一提便决堤。她知道陵越师兄同样思念,甚至比她更甚,只是身为掌门顶天立地,把什么都藏在心底。

谁比谁更傻。


芙蕖扭头瞟旁边陵越,拿出妙法长老的架势,陵越师兄!做什么呢,还不过来?

永远拿这小师妹没辙,陵越承着所有弟子的注目礼,老老实实迈步上前。

下一秒左一个右一个,芙蕖双臂大大用力,把三个人圈在一起。已能独当一面的小师妹变回了当年不离左右的小丫头,到底还是没出息地哭了鼻子。


多少嬉笑怒骂,年少轻狂;多少誓约诺言,生离死别。这一刻如此逼近,又如此遥远。

陵越望向百里屠苏,百里屠苏回望他。周围多少人,或窃窃私语,或会心一笑,而他们的世界以外,听不见丝毫,看不见任何。

啊啊,真的,回到了这里。好像回到了过去。


卅载光阴打马而过,忆川忘川,聚散离合。兜兜转转回到原地,而我幸得,你们还在。你还在。他们于大雪纷飞时别离,山花烂漫时重逢,相顾无言,相视而笑。岁月尽头,天地初开。



一场执剑长老复任仪式,愣生生变成了师兄妹大团圆。还是抱头,幸未痛哭。

陵越走在路上,总觉遇见弟子态度有异,问候依旧毕恭毕敬,可那味儿嗅着不对。若逢同辈,更是师兄弟表情复杂,师姐妹笑靥如花。太奇怪了。

堂堂掌门当众人面被师妹训了?那有什么,众所周知早不是一两天。而了解他的人无比深知,师妹控这称号,只是因为师弟不在,否则哪轮得上。

陵越并不知,问题正出在这师弟身上。


修道之人容貌变化原本缓慢,级别愈高特征愈显,芙蕖成长不少,陵越几乎未变。故见得少年模样的执剑长老,知情者暗暗慨怀,不知者纷纷惊叹。加之临场上演的感动一幕,相较正经规矩的介绍,更易使人拉近距离。这传说中的执剑长老,并非不食烟火的仙人,不过有血有肉的凡人。

陵越芙蕖怎欣慰知,无心插柳,柳暗花明。百里屠苏终于不再承受非议欺凌,反倒一举成为诸人仰慕对象。


岂止仰慕。

少年长老,上下通吃。陵端曾羡慕嫉妒恨称那张脸为祸水红颜,被陵越捏造个罪名状告上去,送入了思过崖三个月。并非空穴来风,同辈师姐妹毋需多言,便连新入门不久的弟子,亦长老前长老后地讨论不停。

执剑长老你见过没?见了,怎么?是何模样,俊否?俊你个头,不对,问这作甚!那便是俊啦,比之掌门师伯如何?陵越师弟啊,略逊一筹吧……哪里,师兄更胜一筹!别争了,他俩类型不同,没可比性。不过掌门总算有对手了,一直在女弟子中独霸人气……一个足够,又来一个,何时才有我们出头之日唉……

故为何陵越所察无错,喜欢百里屠苏的同样喜欢他,顾忌百里屠苏的更加顾忌他。前后之差不过男女之别,亦非定论。

然而例外总是有的。


陵越快步行往展剑坛,轻车熟路。执剑长老空缺期间,剑术课程皆由掌门代授,众女弟子不住偷瞄花痴,练习效率大打折扣。他无数次收剑转身,面对插满锈刃的岩壁,默默叹气无奈摇头。

而今这俊色不亚剑术更冠的长老本人来了……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还在凌空悬浮的石阶上走着,远远望见百里屠苏红得不自然的那张脸。果不其然。派中女子有如红玉般优雅妩媚的,有如襄铃般天真纯粹的,但更多是古灵精怪伶牙俐齿,自己尚且一直苦于应付,何况寡言内敛的师弟。至于风晴雪那般的,倒是少之又少。

想起这个名字,陵越眉头轻拢,复舒展开。


——越越师尊!

伴随一声清脆扑入怀中的是……叫陵越眉头又挤成一团的家伙。好端端的师尊敬称,前头偏要加个亲昵叠字。天墉上下敢如此称呼的家伙,恐怕亦绝无仅有了。

女弟子们吃吃笑起来,好容易摆脱掉注意力,百里屠苏忙跨前几步,敛色拱手,师兄。陵越点头,正欲问初次授课感觉如何?怀中人便连扯他袍角,越越师尊,徒儿讨厌这个什么执剑长老,徒儿只想听你讲啦!——啦——啦……

偌大场地回音空旷,诸人皆是一愣,反应各异。有浑身起疙瘩的,有掩嘴偷嬉笑的,有等着瞧好戏的,有瞄长老表情的。执剑长老面无表情,只把心头疑惑问出。

师兄,这位和……陵端师弟……


陵越先不答他,板起脸孔训斥,端儿,休得无礼!速向百里师叔道歉!名为玄端的少年撅起嘴来万分不愿,还是乖乖道了句对不起,那声师叔死活不叫。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哼。鞠躬抬头目光如刀,百里屠苏见着,心中一个咯噔。

陵越并未见着,接口解释。此乃陵端师弟之子,前年上山来,拜入我门下。


火烧紫榕林一举触怒长老,陵端被废去武功除出门外,自此流落市井,而立之年成家。十余年后一日弟子来报,山门外有一少年长跪不起,口口声声要拜掌门为师。当时陵越上任不久远未德高望重,闻此请求不免生奇,于是亲往山门一见。远远认出五官轮廓皆有陵端师弟的模样,不过眉清目秀了许多。少年见到他人,笑开一脸光彩,从此便跟定了。

知情者掩口笑,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陵越微微皱眉,不置可否。

如今百里屠苏见了,心中倒是点头附和。没想太多。


玄端兀自抱臂不服,陵越印在眼里,记上心头。清晨召集众人宣告至今,或早有耳闻或听从掌门,大多很快便接受了这位执剑长老。但仍不乏少数人心怀质疑,掌门有无偏袒,剑术能否胜任。当然明摆上脸的寥寥无几,比如眼下这人。

偏偏还是当今掌门的唯一徒弟。虽说平日顽皮跳脱,其实倒是知书达理,顶多犯些无伤大雅的小错,对比其父实在脱胎换骨。谁料只在这事上不屈不挠,打定主意与百里屠苏势不两立。

陵越环顾四周,因方才动静凑过来看热闹的人又多一圈。掌门课上严厉课下和善,面硬心软性子早被摸透,又是新任长老第一堂课,公然围观毫无顾忌。他再度暗自喟叹,差点又要反省起来。

也罢,正好。借此机会。


陵越亮出手中之物,一把精鞘宝剑,抛与面前之人。归来以后空手无凭,当时疏忽,正好赶上。百里屠苏不解接住,捉柄半掣,不禁一怔。

龙渊之水淬炼而成,剑气悠远宛如苍穹,孤高清绝,是乃青冥。

陵越继而抽出霄河,冰蓝凌厉,直冲云天。掌门多年不曾更换,因剑之道不在剑,而在道,在心。缓缓横举身前,剑锋一转,光亮如镜的刃面上映出久违的动容。一如当年藤仙洞外沉吟扬声,那么,拔你的剑。

今昔重合,一偿夙愿。陵越挺肩,眉飞入鬓,半是命令半是邀约。

师弟,比一场吧!


百里屠苏微睁大眼。飒飒风起,萧萧木落,空中漂浮着昆仑山独有的气息。那是什么?他不知晓。只觉怀念无比。生长八年的第二故乡,熟悉的一山一石一门一派,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人。而上一次像这样面对面持剑而立,又是多少年之前了呢。

那布满阴影的血色记忆,曾纠缠他多少暗夜梦魇。穿胸而过的伤是他穿心而没的痛。然而如今,握剑的手不再颤抖,凝望的眼一片清明。因为明白对方要的,不是歉疚。

百里屠苏抱剑在手,抱拳一揖。请师兄指教。



展剑峙危坛,斗气镇长空。

周遭人群早已寂静无声,一个一个目光炯炯,生怕眨一下眼便错过精彩一瞬。两丈之遥相对立定二人,衣袂兀自鼓动不息,风来天外,气自心生。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陵越剑尖冲地倒置,缓缓移至与胸齐平,手腕翻转,顺旋而上划过半圆。百里屠苏同等架势,半旋而上,一呼一应,律调整齐。左手二指抵在锋侧,双双竖剑,立刃朝天。

天墉起剑式,二分乾坤。

随即提气拔步,同时挺剑向前。


一如飞花花飞雪,二如摘叶叶摘星。

交手伊始,剑势缓柔,较之过招更似修习。陵越将天墉剑法一一递出,严谨细密,游刃从容;百里屠苏同以本门招式拆解,前招生后着,一式克一势。起初尚显久违生疏,几番下来已然纯熟,身形灵动,毫无钝滞。剑花连挽缀繁星点点,剑气四溢扫雪叶纷飞。

三如流水水流石,四如步风风步云。

十招方过,渐入状态。烂熟于胸的天墉一百零八式,不再拘泥一板一眼相克相生,手起剑至召来挥去,随心所欲。仍是那些个内容,却完全变了样子。横旋纵跃,辗转腾挪,紫白衣袍飘飞如燕,金石相交夹杂其间。曼妙胜舞剑,轻盈赛御风。堪堪行云流水一词形容。

五如舞光光舞夜,六如燎火火燎原。

试剑已臻佳境,比拼真正开始。陵越捏起剑诀,施展上乘剑术;百里屠苏不再囿于派别,下山期间悟得技能悉数使出。青冥霄河频频撞击,腾蛟起凤,紫电青霜。罡气掀起澎湃的热浪,剑刃擦出耀目的花火。坛上清光大盛,气焰高涨,足以燃亮子夜,烧遍原野。

七如疾雹雹疾针,八如惊雷雷惊天。

转瞬已达百回开外,战况愈演愈烈。出招收招越发迅疾,只闻风声不见手影,剑光模糊一团,密集如针,急骤如雹。各种剑技同样酣畅淋漓,招式华丽,场面恢弘。剑术为主,辅以法术,业火续劫焰,雷霆震九霄。百里屠苏主火,生土克金,与陵越斗得难分难解。飞沙走石,昏天暗地。


已数不清两人交手多少回合。自轻及重,由缓至急。慢可拆分为无数镜头,足够观众受用无穷;快则连播成一灯走马,眼花缭乱俯仰之间。起初一众弟子尚能跟上节奏,屏息凝神目不暇接;到后来,即便同辈长老如芙蕖,目不转睛亦只能辨出大概。修为不足的人被场上气流逼得不住退后,更有在别处听闻的陆续跑来,一面加入围观,一面顿足恨晚。

还有谁敢不服?玄端完全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看得呆掉。现任掌门剑术天墉第一,早已成为众人共识;而今这新任的执剑长老,还是掌门的同门师弟,居然与之斗个旗鼓相当——感叹着天外有天人外人;探究于百里屠苏到底何许人也;追念起如此翘楚二人的师尊,离山归隐的前任执剑长老,又当是何等杰出的人物,是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各怀心思,纷繁错杂。

而每个人无一不渴望,见证这场比试的尘埃落定。


旁人眼中不分轩轾伯仲之间,陵越当局者清。虽说师弟苏醒归来,体力恢复完全——否则他不会急于求战,但身手生疏无可避免。单凭对方这么快便精通如初,若非自己先占上风,已在五十招内败下阵来。

陵越盼此日已太久,加之生性好武,自不必说;百里屠苏棋逢敌手,尘封多年的斗志一旦唤起,同样一发不可收拾。最初的目的早被抛落脑后,真正的论剑从不为了外人观摩。两人已然斗至物我两忘,极致的动即极致的静,手在剑,剑在心。

双剑再次相交,铛地一声溅开火光。短暂间隙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该了结了。


双双凌空腾跃而起,浩荡山风呼啸而过,衣衫翻飞纠缠永劫。剑在空中无数次擦撞削刺格挡斩击,每一次都有如烈日旷日末日的吻。

百里屠苏退开两丈举剑朝天,头顶幻化出群剑呈向心环绕,剑阵上方悬浮一个圆形法阵,巨大繁复,赤如火焰。陵越见状不由一愣,地上人群更现惊愕呼声。再无迟疑,同样退后举剑,一模一样的架势和阵式,色彩却是碧如苍穹。

天墉道袍鼓风起舞,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在这天地都为之窒息的刹那,两人挥剑相向,罡风斗气冲撞爆发——


青与红的炫目闪光在半空中爆裂开来,天地山川,整座城池都为之黯然失色。天空激起旋风,大地席卷波澜,余韵强劲,经久不散。

照理看来势均力敌。硝烟弥漫,渐次淡去,展剑坛上隐现两人身影。所有观众禁不住一同惊呼。

——百里屠苏横剑在手,刃尖相距一寸,抵在陵越胸口。


胜负分晓。

百里屠苏恍然醒悟自己做了什么,收回剑垂下手,稍显不知所措。眸子定定钉着陵越,千头万绪,欲语还休。

对方从容不迫还剑入鞘,整个场地鸦雀无声,听得见咔一下微响。顺手拂去衣上薄尘,陵越终于抬起头来,迎上百里屠苏的眼。

硬朗如削的唇角慢慢浮起,勾勒出一个不真切的微笑。


那是怎样的一幕啊。冬日冰雪消融,秋季落叶缤纷,夏夜流水浮灯,春天杨柳飞絮。清风朗月,子夜星辰。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形容那样的笑。天墉弟子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百里屠苏以为自己回到了梦。梦中师兄眉目柔软,唇角清浅,缓缓启齿,低低唤他。一声百转,一眼万年。



当年与紫胤真人一战,可惜观者寥寥;如今这展剑坛上比武,着实大开眼界。最赏心悦目的剑术示范,最惊心动魄的实战演练。流芳千古已是无疑。一众门人或感慨差距,或懊叹蹉跎,或激励进修,战况盛景细细讨论,三天三夜喋喋不休。

唯一例外又只有那个,平日轻浮聒噪眼下少言寡语的家伙。

玄端来到玄古居前,鼓足勇气打算敲门,被里面传出的交谈声阻住。不知不敢还是不甘,咬一咬下唇,转身走掉了。

月上梢头,屋内两人夜聊正畅。


师兄,为何相让于我?

憋了一天的话,终于一吐为快。百里屠苏趴在床头,微微眯起清澈眼眸,望着端坐桌边的对方。陵越斟了两盏清茶,放下壶起身递与他,再回身拿过自己那盏。并不急于饮,看他一口一口小抿,一边琢磨沉吟。你当我故意让你?

自师兄至掌门,陵越公私分明,虽在这唯一师弟身上破规,对于战斗绝对不会妥协。那是一种不敬。耐心引导身手由生至熟,恢复同一水准方始争斗,并不肯占一丝一毫便宜;反之,同样不允许对方顾忌辈分高低,而在交手之际有所保留。

这些,百里屠苏何尝不知。只是心头复杂难平。

陵越拍他的肩,语重心长。最后一击你我的确势均力敌,但那之后一时之间,我尚须运气调息,而你毫无迟缓,依然敏捷。在你看来是不避,其实却是避不开。

所以,他一如宣战之初略略扬起眉角,你的胜利,名至实归。


这场战斗之于二人,皆意义非凡。陵越苦等至今,得偿夙愿;而百里屠苏,则意谓更多。

空明幻虚剑,他特意选择以此决胜。当年天墉山门与师尊诀别,恩深似海,镌刻终生。那是破釜沉舟的全力以赴。而今他以同样招式,同样决心,以此为界,做个了结。

过去与未来,遗忘并铭记,终结即伊始,死后而新生。


昨夜归来秉烛长谈,陵越告诉百里屠苏,师尊已离开昆仑,隐居于东南青鸾。那里是其挚友所在之地。难免失落思念,但何尝不庆幸,踏上归途的尽头,有人提灯在等候。

正如他们自己。

两人约定待到假日,一同御剑前往探望。猜想那张千年不苟的脸能否浮现些微动容,搞不好反而又会遭一顿痛斥。以及师尊口中神秘挚友,着实好奇究竟何许人也。

陵越半调侃半认真,师弟你仍不会御剑,还是与我同乘为妙,只是不知一剑能否承载你我重量,如今再失足坠落可就丢人了。百里屠苏忆起幼时经历,禁不住讷讷红了脸,师兄,我会腾翔,不必费心……


不知不觉夜已近深。昨夜几乎彻夜未眠,今日又经激烈一战,陵越收好早已凉透的茶盏,道早些歇息吧。百里屠苏点点头,起身整理洗漱去。

两人眼下同宿玄古居。陵越的解释是,掌门卧房太大,睡起来不习惯;而执剑长老的居所,因不知主人何时归来,便搁置了不曾打扫。百里屠苏听到这里微微疑惑,终是没说什么。

师兄师弟同塌而眠,亦是久违地怀念了。

月过中天。陵越吹熄了灯躺下,道声晚安。卧枕那端传来轻轻回音。


次日空闲时间,陵越携百里屠苏前往铸剑台。

这里乃历代长老铸剑之所,前任执剑长老曾在此创下无数杰作。紫胤真人离开前将毕生所得倾囊传授陵越,新任掌门不负众望,倾力钻研,固然仍与其师差距不小,毕竟已达目前天墉之最。

而远远望见封在水晶石壁中的赤色长剑,正是陵越迄今为止铸剑成就的精华。


百里屠苏惊讶不小。那剑外形他太熟悉,从剑柄至剑刃,与焚寂相差无几。不由赞叹师兄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他目光移向陵越,探询意味清楚不过。

陵越于是回答,此剑名为焚寞。

语气中的说笑程度分辨不清,百里屠苏一时无言以对。陵越接着道,你若想要此剑,我便解封与你。


百里屠苏借襄垣伟力苏醒以后,发现焚寂不在身边。大铸剑师淡淡一笑,称上古凶剑已彻底毁掉,灰飞烟灭。若留后世,贻害无穷。他自然懂这道理。只是自记事起随身不离,虽然正是自己命运祸端,其中感情难以轻易抹消。

而今再见这犹如孪生的另一把剑,感怀慨叹之情不禁纷至沓来。出神仰望,默立良久。陵越解他心思,并不相扰。片刻后百里屠苏开口,坚定而淡然,不必。

他转头注视陵越,声线清晰,眼神真诚。师兄给我的青冥,已是最好。


剑之道不在剑,而在心。他和他一样透彻。何况青冥之剑于他意义,并不亚于焚寂,甚至胜过。因为天墉八年,百里屠苏一直用的,便正是它。

陵越多么体贴周全,用这份礼物迎接他的归来。想必过去三十年里,时常不忘擦拭打磨,才能至今光亮如新。甚至打造了另一把焚寂,封存起来等待,问他是否需要。

这是如何深藏不露的温柔。

而陵越不期冀对方看破,其中更包含了多少见剑如见人的,望眼欲穿的刻骨念想。


最终是舍弃了焚寂,选择了青冥。抛掉了一段过往,重拾了另一段过往。

陵越不觉自己脸上是怎样的神情。却被百里屠苏尽收眼底。

眼前仿佛又浮现那个倾倒众生的微笑。


那一刻他看着他的师兄,当今天墉一代掌门,于众目睽睽之下落败于同门师弟,却比自己赢了还要欣慰千百倍。他是他的骄傲。而百里屠苏心想不,你才是我的。永远。

他是他一直追逐的身影,一直追逐,直至如今。能够并肩而立并驾齐驱,百里屠苏骄傲无比,不为自己,而为这份终于得到的资格。终于不用再痴痴望着挺拔背影,一味等待对方转身伸出的手;终于站在了更靠近的地方,一个侧头的距离,便能看见彼此。焚尽寂寞,相守相望。



陵越一如既往做着好梦,自师弟归来后又变换了内容。一觉睁眼,天光微亮,稀罕地不愿起床。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扭头见现实梦中人一对招子牢牢瞅着自己,直瞅得他脊梁发毛。有些心悸地努力回忆是否做了不妥举动,搜寻结果自然一片空白。只得硬着头皮发问,师弟,怎么了?

百里屠苏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半天最合适的描述。师兄,你刚才……笑得好傻。


陵越冷汗赧然,光辉形象毁于一旦,幸好只有双方,幸好只是梦中。百里屠苏好奇追问梦见什么?陵越不及回答,突然窗棂上有翅膀扑扇,伴着久违熟悉的叫唤。不约而同循声望去,百里屠苏几乎失声惊呼,阿翔!?

海东青回应一声高昂,从打开的窗子扑进来,迫不及待往他肩上停。走南闯北历经风霜,消瘦了不少,倒是愈加威风凛凛。百里屠苏也不顾未戴护甲会抓痛抓破,左逗右弄疼爱不已,又顾盼四下找五花肉,这才记起昆仑山上哪有。

陵越旁观眼尖,发现阿翔爪上系着信筒,出声打断一心叙旧的某人。百里屠苏拆下信筒,展开细长纸条阅读,陵越稍远站着,并不凑近。


临走道别时百里屠苏执意留下阿翔作伴,风晴雪起初不同意,后来拗不过他。于是笑笑,那就谢谢苏苏啦,我会经常让它去看你们的。

信中近况娓娓道来,细水长流。最是风晴雪的风格。他边读着边想象少女风雪中飞扬的长辫,回眸莞尔,口中唤着他特别的称呼。

怕她路途孤独什么的,不过只是蹩脚借口。他亏欠她实在太多。可是能怎样?他想自欺欺人留下,她却难得生起气来,板起脸蛋蹙起秀气的眉,苏苏,别犯傻啦。


百里屠苏摇摇头,制止自己想下去。继续展信,读至结尾,落款前缀一行小字。代我向你的大师兄问候,还有告诉他,他想知道的问题,直接问你就好咯。

他困惑转头,询问陵越。陵越见了这句,一时神情复杂。

百里屠苏便问师兄,你与晴雪曾通过信?陵越并不隐瞒,一五一十讲了。


这些年里与风晴雪偶有联系。起初对方来信问候红玉,那时她已随师尊离开,阿翔寻不到人,只好找上陵越。他一面托信鹰转送青鸾,一面写了回信解释,更为打探师弟近况。一去石沉大海,几年后才有回音,这次是专门给他的,信中讲了些新的进展。

文字真挚平淡,举重若轻。可陵越从中读出很多。发生过的事想必讲不完,对方只拣他关心的交待,何等聪明贴心的姑娘。可惜情况不容乐观,几年才有这值得一提的一件。

他怎么不急,可急有何用?偌大门派要他执掌,不可能撂下了说走就走。只得留守原地继续苦等,每听见扑翅声都神经一震,目光落空后苦笑起来,再度恨起自己的无力。


百里屠苏这才明白,为何师兄不曾问起自己复苏之事,原来早从风晴雪处获得消息。

他不知道的却是,陵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未料到他会重返天墉,履行约定,从此不离。

否则早已轰动全城倾巢出动;否则那夜越窗而入察明身份时,陵越又怎会震惊欣喜得无以复加。以为即使回来不过短暂停留,以为他将携手红颜共赴红尘,毕竟对方为他所做比起执剑之约实在重了太多。而风晴雪上一封信故意不讲,想是给陵越一个惊喜,又猜他迟迟无法开口,这才来信略略点破。


百里屠苏又问师兄,你想知道……什么问题?

这问题徘徊了很久。其实并非难以出口,只是自己思虑太多,反而忐忑得到回答。陵越望他,很久很久,终于一咬牙豁出去。看是拨云见日,抑或万劫不复。

师弟,你……为何决定回来?


心弦叮地一颤。百里屠苏怔住。

心知所问绝非回来履约这么简单。含糊敷衍是不行的,闪过念头编个说辞,可他从来不会撒谎,更不可能骗过师兄。风晴雪明媚的脸哀伤一瞬,我留不住你,因为你不属于这里。苏苏,你何必藏得这么深。

何况,瞒到何时?


他抿了抿嘴唇,慢慢组织措辞。师兄,你想必已知道,复苏的最后阶段……要进入内心通道,到达思绪的尽头,触发并启动意识,这样才能醒过来?

这是襄垣的解释,用词晦涩,似懂非懂。陵越点头,先前来信讲过,类似师尊曾教授的潜入梦境,而潜入的人便是风晴雪。

意识的世界斑斓变幻,扑朔迷离。襄垣以强大法力铺设引导,这才放心风晴雪潜进去。否则倘若心智不强,稍有不定,便会失足坠落夹缝深渊,再也无法回来。


而她看见了什么?地界幽都,忘川蒿里,那是比这些地方更加奇幻的风景。过往画面飞速掠过,记忆,经历,思绪,感情……种种元素融合游离,色彩混浊,黑白缄默。悭臾盘旋,阿翔侧首,一个个人物面孔浮现又消逝,或陌生或熟悉:瑾娘,向天笑,陵端,尹千觞,襄铃,方兰生,红玉,芙蕖,欧阳少恭,师尊,母亲,她自己……越往前越深入,最后抵达尽头,风晴雪伸手去推,是一扇闭拢的门。


百里屠苏平铺直叙,讲述口吻波澜不惊。可脸上神态出卖了他。陵越何等洞察,已觉出什么明白什么,但需要亲耳听见,亲口确认的答复。

他微微倾身靠近,百里屠苏下意识退半步,只得半步,后背抵上墙壁。温柔而强势的阴影缓缓覆盖下来,屋内光线不甚明朗,阿翔扑棱棱飞上房梁。

门里,陵越问,是什么?


是谁?

头顶光尘漂浮,背后坚硬冰凉。影子在地上曳出亲密的长度,交叠拥抱,耳鬓厮磨。每一次都有如烈日旷日末日的吻,激烈持久,抵死缠绵。窗外花苞吐蕊,修竹拔节,最后一块残冰融化,水漫昆仑,碎片雕出灯火。雪永无止境地落,大片大片白色法阵,簌簌旋转,嗡嗡振鸣。谁在擂鼓?愈来愈响。流星陨落海面,血色喷薄夕阳。门是心之深井,埋葬着最无价的秘密,不愿被人发掘,哪怕永无天日。哪怕永世孤绝。

盛大幻象次第绽放然后凋谢。他仍在他面前,咫尺天涯,等待一个答案。



有人恭敬敲了敲门,玄端的声音飘进来,越越师尊,该早课了!

恍若隔世,大梦方醒。

陵越应一声好,转身收拾床铺。沉滞空气终于搅起细微的风。百里屠苏仍贴墙站着,阿翔飞下来轻啄他脸颊,略带不满,似是饿了。一人一鸟互看呆,最后陵越走过来,敲一下他脑袋。

快洗漱吧,我先走了。

出了门回过头,逆光轮廓格外分明,面上表情却看不清。陵越张口半天,只挤出句,等我回来……


这一去便没了下文。

百里屠苏授完剑术课,日近正午,往常这时陵越已来寻他同去吃饭,今天却不见人。站在路边犹豫该等该找,见两名弟子笔直朝他来,行了敬回了礼,其中一人拱手禀报。百里师叔,掌门师伯带队下山除妖去了,命我们下了课后再告知您。

百里屠苏点头了解,心知师兄叫人晚些告知,并非不愿扰他上课分心,而是担心他要随同前往。幼时每逢陵越被派任务下山,自己总是缠着嚷着要一起,最后对方一概拗不过,带了自己这人形包袱去,无端端生出一身麻烦。回来必然被师尊训斥责罚,轻则默书抄经重则扫除面壁,被连累者义正词严下不为例,待到下次照旧重演。

不过师兄也真是的,他想,如今又不是小孩子了。


长老目光似遥在远方,两个弟子不敢出声打断,拱了拱手径自退下。走远了才压低声音交谈开,仍是被百里屠苏纳入耳际。

为何玄端师兄自己不肯,非让我们来通知啊?

他好像不喜欢执剑长老,可我觉得师叔人挺好的……就是话少了点。

对了说起他俩关系,我听闻玄端师兄刚上山时,眉心也有枚朱砂痣呢!跟百里师叔的一模一样,不知怎地后来又没了……

咦,有这等事?可那玩意儿也能弄掉的?……


颇新鲜的内容,听完便也罢了,百里屠苏不以为意,转身迈步往剑塔去。余光敏锐扫到山岩后面,一个鬼鬼祟祟身影,紫色道服露出一角。见他视线定在这边,知道自己泄了行踪,倒也敢作敢当,索性跳了出来。

掌门的头号弟子,一副想叉腰没胆量的模样,不甘示弱回瞪他。


排除对百里屠苏这个例外,玄端机灵活泼,识相圆滑,便没他爹这鲜明对比摆着,本身也是讨人喜欢的类型。百里屠苏亦非人若犯我有仇必报,同晚辈计较什么,何况还是从前师弟的儿子。当然更不会凑上去拉近乎,该怎样便怎样,只是难为师兄夹在中间。自那场比剑以来,课下虽不见关系好转,课上倒教往东不往西,他便也知足了。顺其自然。

这来者不善的出场,百里屠苏耐心等着,却也不见玄端发话。对峙一时微妙好笑。忽记起适才所闻谈话内容,不免残留一丝好奇,百里屠苏难得主动提了头。

你的朱砂痣呢?


不言则已,一言惊人。毫无感情色彩的问句,听在玄端耳中充满各种讥讽。一腔热血直直冲向脑顶,登时炸了毛跳了脚,不知恼羞成怒还是破罐破摔。

哼、没错!我当初就是在额头点了个朱砂,跑去山门求见越越师尊的!我爹教我的,说这样掌门一定会收我为徒……讲到后面竟然委屈,化悲愤为力量,嗓门越发响亮。就是骗、骗人了,怎样!不行啊!?

一通吼完气喘吁吁,脸涨成猪肝色,大有视死如归气概。反正你都知道了,要杀要剐随便吧!准备闭上眼等死,先瞄见对方脸色,完全不在状况中。

百里屠苏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玄端脑筋转得飞快,立马敲头醒悟过来。什么叫不打自招。牙根咬得嘎吱作响,既是愤恨又是懊悔。气势上去了面子下不来,自己给自己铺台阶,腰一叉手一指,茶壶架势到底还是摆了开。

还有啊,那什么,快从玄古居搬出来!明明是师尊一个人住的,你进去以后挤都挤死啦!执剑长老的住处早就收拾好了,越越师尊命人每隔几日打扫一回……呢……


这回自觉收了声,并非意识到又讲了多余的话,而是因为面前的人,此时此刻,面上的神情。

谁道执剑长老没有表情?因为他们看不见,看不懂。谁道执剑长老不爱讲话?因为不懂的人没必要,懂的人不需要。一潭秋水映无瑕,两心明月照不宣。这一刻玄端忽然想,沮丧而又恍然地。

越越师尊眼中所见,一直便是……这般的他么?



晚霞收尽,暮色四合。百里屠苏来到拂云阁。

历代执剑长老居所,与掌门所在遥遥相对。振袖拂云,仗剑临天。自天墉创始以来,执剑长老与妙法、戒律、凝丹等长老齐心协力,辅佐掌门,光大门派。三百年前紫胤真人云游至此,在位期间功高望重,声名犹在掌门之上。而今往后,站在掌门师兄身边的人,将是自己。

他抬手轻推,门缓缓开启。


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不敢想象,如此状态保持了整整三十年。几名弟子告之掌门时常亲自动手,清扫地榻,擦拭橱架,整理书物。打扫自己的临天阁都没这么仔细。起初还道出于对师尊的敬重,可归隐以后年年如此,与日俱增。谁都能察觉出来,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有人称前任长老,有人猜另有人选,有人云尚未出现。

百里屠苏自是知道的。却又好像今天才明了。


墨色自窗外涌入,漫上雪白的墙。无月的夜。他这才发觉,今天是朔日。

天墉八年,除却独自隐忍或师尊照护的日子,大多数这一天都是师兄陪伴度过。煞气发作,神智不清,浑浑噩噩熬过一夜;次日清晨醒来,见陵越身上衣衫残破,脸颈伤痕累累。自然猜到自己所为,惭愧内疚不已,对方却似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揉揉自己的头。

封印焚寂时煞气离体,复苏后不再饱受困扰,居然便这样地淡忘了。蓦然有种舍本忘典的自责。而他自责的后怕的心悸的,并不是这个。


——吱呀!

拂云阁大门被大力踹开,转动声挟着深切的急迫。正自心念的挺拔轮廓出现在苍茫背景之上,夜风直灌而入,卷裹淡淡腥气。向来整齐的发丝凌乱飞扬,两只眸子亮得如同附了神魔。

随后咒术散去,慢慢向前倒下——

百里屠苏方寸大乱,冲上前扶抱住,粘稠液体染了一手。血腥味更浓烈。怀中身子彻底脱力,昏倒前动了动嘴唇。看不清,可听得出,居然有笑意。

师弟你……没事啊……


恨不得斥骂自己的一度遗忘,那些扎根心底的,悄然繁衍的过往。恨不得笞罚自己,竟然直至今日才真正明了。明了这份关爱的深,这份等待的久,这份誓约的重。这份羁绊的无可替代,自始至终。

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那些如今回顾,怀念无比的岁月。世纪的最初和最后,世界的起始和尽头。他们曾经一同,现在一起,将来还要一并走下去。中途断过没关系,再接续上便好了。而再过很多年,很多很多年以后,两人并肩执手面对终结的时候,是否还会忆起当初御剑乘风的潇洒,持剑临风的桀骜;还会记得那场梦中的微笑,微笑的梦。


师兄,你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我们的天长地久。



陵越悠悠醒转。

率先看到的是玄古居的天花板,光线昏暗,时值傍晚。继续移过,熟悉面容随之映入视野。百里屠苏一手横搭床沿,一手支着下巴,脑袋微侧,打盹正香。

便不由得好笑起来。

少时每逢经堂法课,对方便是这副模样,垂落的刘海遮住睡眼,屡屡骗过了妙法长老。一次终于发觉从头至尾拄着腮帮不曾动过,心下起疑,问怎么了?陵越忙接口答,师弟牙疼。

长老颔首赞许,忍痛上课精神可嘉;前排陵端可不傻扭过头,趁长老不察,扔个纸团直奔屠苏面门。陵越伸臂屈指弹了开去,回瞪一眼,陵端吐吐舌头。


长长眼睫低敛轻颤,薄如蝶翼,下方一排淡淡乌青,并非阴影。怕是持续不眠不休,更进打量,脸似乎都瘦掉一圈,下巴也变尖了。倒是越发清俏。

暗唾自己这时候在歪想什么,师弟为照顾谁辛劳至此。陵越侧了侧头,欲将面前之人瞧个仔细,这一稍动,百里屠苏便醒了。

四目相对,一时沉默。


下山除妖撞上强敌,预料之中,否则又怎轮到掌门出马。结阵设陷,步步为营,引其落入罗网,正欲合力围攻,冷不防斜刺里卷入个小姑娘。这一下节外生枝,距女最近的弟子不禁分心,阵式顿时弱下一角,妖物察觉缺口猛冲上来。陵越一边喝令弟子专定,一边移步上前保护,还要撑起全阵主力;毕竟道行尚欠火候,一个疏忽被妖物乘了隙,肩上遭受重重一击。

几经波折总算消灭,这边弟子忙给掌门疗伤,那边姑娘吓得抽泣结巴。原来此时已经入夜,天色黯淡,路过看见法阵光芒绚烂,禁不住好奇凑近,结果被斗力吸拽进来。

自知闯祸语无伦次,今晚没月亮,星星又不亮……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无月一词入耳,陵越如雷轰顶,跳将起来丢下几句吩咐便御起剑,地上诸人尚未回神,掌门已然化作天外一束光。

满脑都是朔日师弟煞气师弟发作如何师弟撑得住么师弟……一剑飞落玄古居,推开门冲进去,没有人,更急了,扭头拉住路过弟子劈头问执剑长老呢?弟子丈二和尚哦不道士,答好像往拂云阁去了……问的人已不见影。

后面的事不必赘述。一见百里屠苏他即反应过来,焚寂已封煞气已除,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心一放下,痛觉回归,伤口一路血流不止,硬撑至今终于脱力。

再醒来,已是一天一夜之后了。


陵越自知理亏,料想对方定要埋怨责备。抬眼只见一双清冷招子,幽幽发亮,灼灼闪光。

百里屠苏便问,你还痛么?陵越摇头,不敢做声。百里屠苏又问,伤好了么?陵越点头,心下不妙。百里屠苏再问,能起身么?

连珠炮发问配着无起伏语调,直听得人寒毛倒竖。陵越心道这简直比逼供还惊悚啊师弟你多说几个字行么……一边慢慢坐起上身。屋里气氛诡异得可以。

百里屠苏二话不说,右手握紧,一拳招呼上去。


陵越毫无防备,更不招架,打个正着。拳是实拳,痛是真痛,只比当年铁柱观那拳略为留情。而再痛也盖不过惊愕,他瞪大了眼,半张了口,不知该如何应对。师弟……?

百里屠苏一字一顿,仍听不出感情。师兄,为何骗我?

陵越更诧异了,我何时骗过你?对方便一扁嘴,敢说没有?明明谎称拂云阁未打扫,骗我同你挤在这玄古居里。


百里屠苏向来对师兄恭敬有加,固曾顶撞抗拒,乃因迫不得已。眼下这般非但不体恤大伤初愈,反而动起手出言不逊,实属大反其常。陵越更未料到,对方开口所提却是另外的事。

本应说笑以对,他并没有心情,目光黯了一黯,勉强摆出正色。抱歉,这玄古居于你我二人着实太小,师弟你便搬回拂云阁……不,还是我搬回临天阁……

师兄。听话音越来越低,百里屠苏打断他。之前你临走时,想对我说什么?


话题陡转,又是一怔。那时出了门回过头,那半句的欲语还休,等我回来……当然记得。这师弟心思打小猜不透,今日所为更是古怪,索性抛开不管不顾,又不是没做过。陵越便答,想说的是——等我回来,要听你的回答。

对方再问,现在呢,还听么?于是坦然迎上目光,当然要!

那么师兄,我告诉你。百里屠苏扬起头来,冲他笑了。

门里的,是你啊。



岂止倾倒众生,堪可倾尽天下。

那一刻陵越只是想,这样的笑容,不能被别人看见。任何人,除了他。


盛大幻象卷土重来,时光逆流,年轮倒刻。深井喷涌清泉,长虹横贯九天。日出海面,星升银河。雪片幻化成花瓣,冰灯点燃了焰火。水漫过头顶无法呼吸,影子在墙上亲吻窒息。而鼓依然在擂,震耳欲聋地响。这是梦么?又是谁的?梦见了策马归来的呼唤,低眉敛目的浅笑;梦见了俯身凝视的沉稳英挺,仰颈回眸的俊俏张扬。梦见了他们的地久天长,他们的地老天荒。


窗外台下人影幢幢,有人哭,有人笑。玄端忿忿咬着手帕,我绝不叫他苏苏师叔,绝不!芙蕖在侧掩嘴偷乐,不打紧,叫苏苏师娘便好了。旁边钻出个陌生声音,师娘是什么?芙蕖不经意瞟过去,师娘呢,便是师尊的……

半句话噎在了嘴边。几步开外蓝袍鹤发,紫胤真人眉角抽跳。方才插嘴的家伙一身毛裘蹲在面前,炯炯有神,孜孜不倦。师尊的什么?什么?


窗内两人尚不知大难临头,良辰美景,今宵不落。彼此都等了太久太久,从重逢一刻开始,从离别之际开始,从孩童时代开始,从出生瞬间开始。甚至或许,从上一世,上上一世,三途注定的开始。斑驳光阴尽数剥落,往生罅隙,太古洪荒。没有什么能够阻挡。青山水细流,黑夜月不休,红颜长厮守,白首相思扣。


回到那一刹那,岁月无声让人害怕。枯藤长出枝桠,原来时光翩然轻擦。梦中楼上月下,站着眉目依旧的你,拂去衣上雪花,并肩看天地浩大。*



Fin.

2011-02-19


*末段为《倾尽天下》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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