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掉我吧,酒吞童子。
这是茨木童子对他讲的第二句话。
而第一句是:酒吞童子,听说你很厉害,来打一架吧!
倚着树干闭目养神的酒吞童子掀了掀眼皮,露出一个被吵醒了十分不爽的神情。
茨木并不觉得有什么错,妖怪嘛,不像羸弱的人类需要睡眠,困了眯一会儿就生龙活虎,而他方才已耐着性子在旁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再困再累的妖怪也该休息够了,于是便从树后跳了出来。
其实酒吞早就发现他了,不知收敛气息的毛头小子,大老远就飘过来一股浓烈炽盛的妖气,好在只有战意没有杀意,否则他尚未靠近便已死在酒吞掌下了。
接着这股妖气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后,迟迟不见动作,酒吞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对方在树后藏得颇为隐蔽,然而支楞出来的鲜红犄角出卖了他。
……有够蠢的。酒吞在心里评价道。
判断对方够不成丝毫威胁,酒吞便重新合上了眼,倒要看看他打算玩什么花样。谁知他现在就这么径直跳出来了——所以藏了半天的意义何在啊?
听他表明来意,酒吞毫不意外,从天南海北来找他挑战的妖怪络绎不绝前仆后继,这小子不过是无数中的一个,算比较强了,却还差得远。只有大天狗那家伙勉强凑合,但他俩相看两厌从不往来。而剩下的,都不够看。
酒吞今日难得心情不错,不想开杀戒,只想尽快打发走了好继续打盹,于是他坐着动也未动,周身爆开滔天狂气,迅速澎湃开来席卷了四面八方。
被气流掀翻的茨木从地上爬起来,只见方圆数十丈内皆化为焦土,草木尽毁,唯独对方背靠的那棵树安然无恙。对力量的掌控已至如斯境界,对比在罡风之中甚至站立不稳的自己,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心脏在胸腔内突突跳动着,不是劫后余生的心悸,而是终于得见的雀跃。于是他走到酒吞面前,不假思索而又决意已久地,讲出了文章开头的那句话。
酒吞瞥了他一眼。
来找酒吞挑战的妖怪,无非两个下场:活着,死了。视他心情而定。他见过求饶的,一律没放过;却是头一回见到求死的。有点意思。
酒吞哼笑:呵,挺自觉啊?
茨木道: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我既然输了,这副身躯便交给你。
酒吞道:你配让本大爷吃?
茨木愣了一下,流露一丝失望,仍是铿锵地道:那就杀了我吧。
酒吞吐出一个字:滚。
他起身决定挪个地方,留下茨木再度愣在原地——是因为自己太弱了吗?肯定是了,对方是如此骄傲而强大,强得令人目眩神迷,他长久以来所渴求所寻觅的正是这样的存在,如今他找到了,以为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却换来对方的不屑一顾。
他咬了咬牙,追了上去:酒吞童子!
酒吞简直想施展遁术转移阵地,可凭什么要他逃?该是那小子才对。于是他扭回头,恶狠狠地重复道:给老子滚!
茨木已然全身心充满了对他的景仰倾慕,容不下称为恐惧的情绪了,只是略一顿足,随即又走上前:我决定了,我要跟着你。
酒吞呲牙道:你找死?
茨木朗笑道:求之不得。
酒吞一时无言,要解决这个麻烦很简单,动动手指头就够了,可看着那双饱含殷切的明亮眼睛,他突然不想就这么便宜了他。
啧,随便你。酒吞回身迈开步子,身后人连忙跟了上来,脚步声都透着欢快:你答应我啦,吾王!
酒吞又停住了,黑着脸扭回头:敢不敢换个称呼。
茨木眨了眨眼:那就……吾友?
……厚颜无耻,大言不惭。酒吞心中蹦出八个大字,实在懒得再理会他,冷哼一声兀自向前行去。反正这小子只是崇拜强者,心血来潮,维持不了多久很快便会厌倦,到那时候不用自己踢开,他也会乖乖滚远的。酒吞心想。
却是不曾料到,这个人在他身边,一跟就是许多年。一声吾友,也唤了许多年。
吾友!你换大葫芦了?
酒吞背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巨大葫芦从外面回来时,茨木快步迎上,好奇地绕到一旁打量,抬起头眼巴巴地问道:我可以摸一摸吗?
酒吞居然没有断然拒绝,反而破天荒地颔了颔首。
茨木乐坏了,迫不及待伸手抚上那暗金色的大葫芦,在狰狞可怖的两排巨齿上来回抚摸,摸了上排摸下排,满心赞叹道:吾友真有眼光!如此洋溢粗犷之美,堪称艺术品!
被他称作艺术品的东西冷不丁动了,上下两排牙齿森然张开然后合拢,咔嚓一声咬住了他的手。
茨木发出一声惨嚎。
酒吞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
茨木正欲抱怨你绝对故意的,抬头只见他笑得恣意开怀,眉宇舒展,锐利俊美的侧脸轮廓好看得不行,一时竟令人移不开眼。直到对方笑停下来,他犹在梦中般痴痴地道:……吾友,好久没见你这样笑了。
酒吞嗤道:也好久没见你这样蠢了。
茨木讪讪道:我还以为手要断了……
酒吞挑眉道:再这么没出息,老子就甩了你,或者干掉你。
茨木忙道:还是干掉我吧!
酒吞:……
茨木这话讲惯了,对他的反应也见惯了,自然而然转回正题:所以你这葫芦准备用来盛酒?想到那两排毕生难忘的牙齿,……还是当武器?
酒吞道:打盹时可以靠着,不用再去找大树。
茨木:……
不,才没有幻灭呢。吾友英明神武。
事实证明酒吞弄来这葫芦是三项用途皆备,主要还是用来喝酒。茨木陪他喝过很多很多酒,各种口味的,唯独缺一种,那便是神酒。神酒中掺了酒吞的妖力,他从来不会与人分享,即使是茨木。
话说回来,连他的住处都不被告知的自己,究竟算是什么呢。
茨木不是没有想过,而且不止一次,然而那又如何?他所仰慕的正是这样的对方不是吗?他强大,睿智,孤傲,他睥睨众生,如同照亮暗夜的林间篝火,在众人簇拥的空地中央,灼灼地独自燃烧着。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焚尽一切。而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围绕他歌颂他壮大他,见证他烈焰焚天的英姿,最后冲着那熊熊赤焰纵身一跃,得偿所愿。
为此他必须变强,变得更强,这样才有资格站在最强的身边,不,身后;才有资格成为他的手下败将,腹中佳肴,得君青眼,任君处决。
——而如今,这种资格……已失去了吗?
茨木左手抓着他的右臂,被渡边纲砍下的右臂,单膝跪在酒吞面前,低垂着头自嘲苦笑,这回是真断了。
六日前血淋淋的右肩已经愈合,可即使妖怪恢复力再强大,这只手臂终究是接不回去了。少了一臂的茨木童子,对于酒吞童子而言,是否还有待在身边的价值?……不,对方原本就不需要任何人,如今的他,不过是个累赘罢了……
抬起头来。酒吞命令道,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茨木抬起头,面前的鬼王冷笑道,少条胳膊就变弱了?那样的话趁早滚蛋。
茨木眨眨眼,眼睛刷地一下亮起来,语带欢喜掷地有声道:定不辜负吾友的信任!
……至于后来他苦练招式时一不小心拿地狱之手捏爆了酒吞面前的酒坛子,后者狂气全开驱策大葫芦凶残地追着他喷了一整天……那就是后话了。
眼下他松了口气,看了看手中自己的右臂,毕恭毕敬将其高高平举,扬声道:作为赔罪,吾友收下它吧!
这一站一跪手中捧物的姿势,不知情的小妖远远望去还以为是求偶仪式——不愧是茨木大人,定情信物都这么有个性!
酒吞抽了抽嘴角,挑了挑眉毛,茨木见这显然是要拒绝的兆头,忙祭出杀手锏——死缠烂打,起身晃了下迈到他跟前,举起手在对方鼻子底下直晃悠,仿佛手中拿着的不是自己干瘪瘪的断臂而是一块香喷喷的人肉:妖力还有残余,浪费了多可惜,吾友别气了,吃了它补补。
酒吞:……
他自然知道这家伙从初识以来就堪称狂热地想让自己支配他,吞噬他,饮其血啖其肉,好不容易逮住个好机会,大概不会善罢甘休。而酒吞一向十分不耐烦,于是一把抓过断臂,扭头便走。
茨木在背后目送他,傻笑得心满意足。
夜晚时分,他惯例去找酒吞,对方惬意地坐在一棵粗壮的老树顶上,见他来了,招了招手,茨木乐颠颠地爬上树去,坐在稍矮一点的树杈上。酒吞抛给他一个酒碟,身旁的大葫芦随即飞过来,向他碟中倾倒了酒。
酒香甫一飘出,茨木便呆住了,受宠若惊道:这是……神酒?
酒吞给自己也倒了一碟,端在手道:吃了你的,还你喝的,互不相欠。
茨木道:我是心甘情愿供奉给你的!
酒吞道:闭嘴,喝。
茨木乖乖闭嘴了,端着酒碟陶醉半天,举到唇边啜了一小口,再一小口……这可是吾友赠予的,含有他妖力,带着他味道的神酒!恨不能掰成一百口品上一百年。
他将碟底都饮干净了,末了舌尖舔了圈嘴唇,恋恋不舍,幽幽叹息。回味半晌,忽感慨道:吾友,你我如今算不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算个鬼。酒吞冷漠。
与吾友的关系又进展了一大步,可喜可贺,呵哈哈哈哈哈——
茨木乐着乐着,单臂失衡身子一歪,一头从树上栽了下去。
酒吞:……
酒吞喜欢在高处喝酒,比起人类的屋顶更喜欢林间的树木,半躺半坐在高耸的树冠上,一手把玩酒盏,一手枕于脑后,仰望头顶夜空高悬的月亮和星辰。他只看得见天上的星和月,其他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金银是炫耀,酒肉是享受,同伴是差遣,女人是消遣。
唯独一个女人不同,她是他的星星。
茨木永远不愿回忆酒吞钟情红叶借酒消愁的那段日子,那时的对方对他而言变得那样遥远而陌生,仿佛他们称霸鬼族的约定和过往百年的交情都不过是一场笑话。酒吞不在乎他,这没什么,他早就知道也早已习惯了;但他在乎酒吞,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萎靡不振自暴自弃。他追随的是那个冷静得堪称残酷的鬼王,而不是一个被感情冲昏头脑的酒鬼;他愿为前者献上所有,哪怕要与后者为敌。
所以后来酒吞放弃了红叶拉着他去喝酒时,他简直喜出望外忘乎所以,两人回到大江山的森林里,对酒当歌一如往昔。然而好景不长,黑晴明事件解决后不久,酒吞突然提出要去京都找红叶,茨木闻言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
吾友!你果然还是忘不了那个女人!
少废话,去不去?
……去。——就是这么没骨气。
两人动身前往安倍晴明的宅邸,来到庭院外围墙边,茨木一边往大门走一边左手开始凝聚黑焰,只待进门后见一个轰一个。
酒吞叫住他:你要干吗?
茨木回过头:杀进去啊。
酒吞道:你以为咱是来干吗?
茨木道:不是来抢人?
酒吞道:抢个鬼哦。
茨木道:哦对,抢鬼。
酒吞道:……闭嘴吧你!乖乖跟着。
于是茨木眼睁睁看着他蹭蹭爬上了墙边一棵大树,身形掩在枝叶之中,手搭凉棚东张西望。
……不,才没有又幻灭呢。吾友一定有他的理由。
茨木道:吾友,你这是做什么?
酒吞道:看不出来?偷窥。
茨木:……
他决定放弃思考,随之爬上大树一同探头探脑,酒吞扭头瞥他一眼,记起某个久远的回忆:……角藏好,暴露了都。
茨木连忙把两只脚都往后缩了缩。
酒吞:……
他正欲骂两句,一个清澈温和隐含笑意的声音远远响起:两位稀客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晴明话音未落,酒吞已闪身进入庭院之中,孑然傲立,气定神闲,仿佛刚才那个鬼鬼祟祟的不是他似的。淡定道:茨木童子嚷着要来找那个源博雅打架。
仍蹲在树上一脸懵逼的茨木:???
总之这种时候只要微笑赞叹吾友的敏捷机智处变不惊就好了?
于是无辜的他被迫跟更无辜的博雅打了一架,一边打一边往酒吞红叶晴明那边瞄,三人交谈片刻结束,酒吞转头看着他,扬声道:回去了。
茨木道:……这就完了?
酒吞道:不然怎样?你没打够?说着瞟了博雅一眼。
年轻贵族冷不防打了个寒噤。不要殃及无辜啊喂!
茨木见酒吞作势要走,连忙追了上去,回头望了一眼,晴明向博雅走过去,红叶跟在他身后——但那一切都与他无关,他转回头来,朝着前方红发张扬的背影,加快了脚步。
离开阴阳寮很远后,茨木憋不住还是问道:吾友,你真就只来看一眼?
酒吞赏给他一个废话的眼神。茨木又道,那为何不堂堂正正从大门进去……
酒吞道:教他们知道我专程前来,本大爷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茨木道:可是咱俩都没收敛妖气,人家肯定会察觉的啊。
酒吞道:真教他们一点都不知道,本大爷岂不是也很没有面子。
茨木:……
虽然不是很懂,不过吾友做什么都有道理就对了。
他忍不住又道,可最后被抓个现行,岂不是更没有面子……
酒吞瞟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你头上那根角,红得扎眼。
茨木:……
吾友你的头发更红更扎眼啊!吾友我错了我这就回去把它剁了。或者涂成绿的。……还是剁了吧。
他不吭声了,酒吞倒发话了:你以为我要来抢走她?那你还跟过来?
茨木道:既是你冷静做出的决定,无论做什么我都会挺你。
酒吞道:你不是讨厌她?
茨木道:可你喜欢她啊。
酒吞道:本大爷想通了,我只是不想见她变成那副模样。如今她恢复正常了,那就够了。
茨木道:……你不想要她陪在身边?
酒吞道:有你一个都烦死了好吗。或者你自己滚蛋,那我还考虑一下。
茨木沉默,讷讷道:……如果这是吾友的愿望……
酒吞简直想暴揍这个蠢货一通,他这么想就这么干了,而后气势汹汹扬长而去。茨木捂着被大葫芦砸出个大包的脑袋,这才慢慢品过味来,如梦初醒,笑逐颜开。
吾友,我明白了!是我愚钝,你再打我一顿吧!
滚!……
怎么会有这样的家伙啊,酒吞心想,简直不知是太蠢笨还是太狡猾,整日整日地追着你缠着你,一口一个吾友地喊着叫着,避无可避,烦不胜烦。可时日久了以后,居然会形成了习惯,连那份聒噪纠缠都变成了理所当然。独自一人借酒消愁的日子有多郁闷,两人相坐对酒当歌的日子便有多痛快。事到如今回想起来,自己何尝不是默许乃至纵容着,身边有这样一个难以定义的存在。
后来的后来他问对方:你追随的是我,还是最强的妖?
茨木愣道:有区别吗?
酒吞道:如果最强的是别的妖,你也会追随他吗?
茨木道:可最强的是你。
酒吞道:是说如果。
茨木道:没有如果。
他讲这话的语调没有任何不同,与他那些夸赞吹捧酒吞的话语一样,坦率而热烈,真诚而笃信,仿佛在诉说着命中注定。
吾王,吾友,吾爱。
愿为汝之垫石,汝之臂膀,汝之骨血。
从单纯迷恋对方的强大,到被对方的魅力征服。高傲得不可一世,迷人得不可方物。
他愿站在他身后,看他负手立于大江山山巅,立于鬼族的至高点,俯瞰天下,笑傲苍穹。
而酒吞说,你过来,站在我旁边。
于是茨木赤足踩在青草地上,笔直地朝他走过来,琥珀色的眼瞳之中倒映着唯一的身影,不曾迷惘,毫无阴霾。
酒吞的视野里是蓬松飘动的银白长发,在子夜星空下反射出柔软的光。
——他看见了月亮。触手可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