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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澄中心/曦澄]紫电裂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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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凌又一个月未去莲花坞见江澄了。大典那日午后他在金麟台广场上寻见许久未归的江澄,后者伫立雨中不挡不避,衣服已然染成浓重的暗紫,头发全无形状地贴伏着,他跑过去将伞高举过他头顶,江澄转过头,与狼狈模样截然相反的是冷峻坚毅到无懈可击的神情——可金凌还是瞧见了,一点点,舅舅脸上未能及时收起的落寞。

他没敢问,江澄更不说,只是看着他,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道:“今后是家主了,好好干,早日独当一面。”

冲着他这句话,金凌待在金麟台卯着劲埋头苦干了一整月,一想到那句难得不带讽刺批评的鼓励,便有了苦中作乐的动力。但另一方面,那般反常的舅舅也不免令他有些担心——才不是说他宁愿受讽挨批呢——又不敢再跑去问,想到江澄那日嘱咐可以去找蓝曦臣,手头正好也攒了几个家族事务上的难题,便怀揣着多少有些假公济私的理由,御剑飞往姑苏求助去了。

这是金凌头一回来到云深不知处,刚开始大气都不敢出,在山门自我介绍过后,由门生接引前往正厅。半路遇到蓝思追,后者顺便接过了带路任务,两人边走边聊,聊到后院兔子,蓝思追一捶手:“对了,魏公子说有只兔子长得特别像你,要不要去看看?”

金凌好奇心一下子被吊起来,点点头:“见完泽芜君就去!”走了几步察觉到同行人的目光,“……看我干吗?”

蓝思追笑了笑:“若是以往,你定会拉我先去看兔子。当了家主,果然不一样了。”

金凌挠了挠脸:“你的夸奖我就大方地收下了。”

蓝思追笑开怀:“人也变坦率了。”

金凌心里喜滋滋的,可又想到也有人当家主多年却愈发不坦率了,不由自主叹了口气,结果蓝思追那边不约而同响起一声叹:“当家主挺累吧?泽芜君最近也心事重重的。”

金凌脑瓜难得灵光一现,不会和舅舅有关系吧?试探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蓝思追摇摇头:“泽芜君哪会告诉我们。含光君又不在……”

金凌便想到魏无羡也不在,相比之下觉得舅舅更苦,紧接着又想到了小叔,顿时只剩下感慨唏嘘。舅舅和泽芜君还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呃,反正已经相爱了……

他对于两人在一起这件事倒是很容易便接受了,目睹江澄这么多年并未随云梦江氏兴旺起来而减轻多少孤单之感,他一直希望有个人能陪他——自己当然会陪着他,但这样还不够——魏无羡不行蓝曦臣也好,兄弟不行爱人也好,虽不是想象中温婉贤淑的舅妈,但泽芜君同样温雅清煦,还更加可靠值得依赖——当然不是说舅舅软弱,舅舅是世上最厉害最坚强的人了,可有个人可以依靠总是好的,不是吗?

金凌与蓝思追各怀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来到正厅门前,约定稍后碰头便分头行事了——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金凌此番与蓝曦臣的会谈,私事既没打听到(对方对江澄的事只字未答只是苦笑),公事也没请教成,反倒听说了一件更要紧的事,顿时兔子也没心情看了,找到蓝思追约好改日再来,便急匆匆下山掉头往云梦飞去。

江澄正在莲花坞书房批阅文书,见金凌奔进来,眉头舒展复又皱起:“一家之主慌里慌张成何体统!就算是有天大的事……”

“就是大事,大事!”金凌忙不迭地道出始末,语速虽快条理倒也清晰,“含光君在外每隔半月会飞鸽传书回云深不知处,但我刚才去找泽芜君,他说自大典分别至今一直未收到书信,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只怕含光君出了什么事,而大舅……魏无羡肯定跟他在一起。”

“……所以?”江澄听完挑了挑眉,“与我何干?”

金凌未料他如此无动于衷,声音一下子拔高了:“舅舅你要见死不救吗?!”

“嚷嚷什么!那俩是什么人,哪那么容易死。”江澄揉了揉额角,不欲再谈此事,“还有别的事么?”

金凌不肯放弃,祭出杀手锏:“泽芜君说大典时含光君提及要去缙丹山*,很可能是那里,还说他处理完手头事务便会赶过去。”

“……那更好,”江澄短暂沉默后道,“有泽芜君出马,想必没问题了。”

金凌见这招非但不奏效还起了反效果,自暴自弃道:“你不去,那我去!”

“你去?”江澄冷嗤,“当家主一个月,翅膀就硬了哈?”

“是舅舅你嘴硬!”金凌怒气冲冲道,“嘴硬,心更硬!铁石心肠!”

江澄气极反笑:“你骂,你接着骂。”

金凌不骂了,扭头拔腿往门外走,江澄喝道:“给我站住!”

金凌停下脚步不肯回头,江澄从座位上站起身,一步一步来到他背后,他缩起脖颈准备挨揍,却听见声音冷冷传来,“滚回金麟台乖乖等消息,敢乱跑打断你的腿!”

金凌喜出望外转身扑过来,作势要抱住江澄的腰:“我就知道舅舅会去的!”

江澄抢先一脚将他踹开:“你又知道了!连我你都敢骂了,是不是要上天啊?”

“舅舅我错了……”身上一点不疼嘴上认得爽快,金凌磨磨蹭蹭又凑过来,“对了,带上仙子?它鼻子很灵的。”

“然后把浑身僵硬吓晕过去的某人扛回来?”江澄从鼻子往外哼,“亏你想得出来。”

金凌关心则乱忘了这茬,讪讪收了声,不敢再逗留怕又挨骂,道过别便离开了。御剑途中忽然又想到,江澄刚才并未当真大发雷霆,是不是因为他原本就打算去?没准等自己走了再一个人偷偷地……哈,果然还是那个嘴硬心软的舅舅。金小公子觉得自己又机智了几分。

而江澄负手站在原地阴沉着一张脸,心想金凌除了顶嘴之外怎么也会耍赖了,不会是趁自己没看着跟魏无羡学的吧?想到魏无羡,狠啐了一声,回屋简单打点下东西,向主事交代了几句,御起三毒往西南而去。

缙丹山地处巴渝,相传始祖轩辕帝曾在此山修道炼丹,丹成之时天现祥云,色赤如霞,而赤为缙,故命名为缙丹山。山间云雾缭绕,灵气氤氲,理应不会出现邪祟之物阴诡之事。江澄御剑绕山堪堪转过半周,发现一座山峰上雾气浓郁凝滞不散,略一沉吟,驱剑径直往那处落下。

落地后周身雾气倒是稀薄正常,但很快便发现了不对——静,太静了,静得堪称诡异,不止虫鸣鸟叫,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无,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的脚步声。抬头望了眼已被云雾重新遮盖的天空,低头四下环顾一周,凭直觉选了个方向步行而去。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耐性即将耗尽之际,终于有个白衣人影映入视野,江澄加快了脚步,又很快放慢下来——因为看见了那人背后的古琴。非但不是想寻找的人,反倒是最不想见到的,他暗啧一声,仍是走了过去。

蓝忘机听见脚步声回头,发现是江澄,面不改色道:“江宗主。”

“含光君。”江澄顿了顿,“只有你一人?”

“我和魏婴分头探路,约定酉时会合。”蓝忘机道。

寥寥几字解答了他最关切的问题,江澄心下稍定,随即猛地一沉——既然两人无恙,却迟迟不联络,又称分头探路……“别告诉我你们这是……”

“困于此地了。”蓝忘机淡淡看他一眼。

这一眼其实不含任何情绪,在江澄看来却愣是带上“如今你也出不去了”“何必白白送上门来”的鄙夷色彩。他面色霎时忽青忽白,召出三毒跃上剑身,直往上方破空而去。明明一直往上不曾转向,穿过浓雾后眼前出现的却是方才的地面,一草一木一人站姿都丝毫未变——江澄并非纯粹赌气,而是亲身试过才肯相信,蓝忘机所言确实不虚。“……鬼打墙?”

蓝忘机点头:“始终走不出这座山头。”

江澄皱眉:“可有感应到结界?风邪盘呢?”

蓝忘机只是摇头,江澄眉间沟壑更深了,两人相对无言半晌,蓝忘机道了声告辞,径自转身继续沿先前的路行去。江澄心中飞快盘算了下,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又不知与魏无羡约定的地点,只得勉为其难先跟着他好了,于是快步追了上去。

两人一路并排而行,中间隔了五六步之遥,倘若山路再宽些还能离得更远些。蓝忘机泰然自若,江澄则满腹心思,想到待会儿要见魏无羡,又想到蓝忘机只提了魏无羡一人,想必蓝曦臣未至,那倒也好。这边正想着,那边蓝忘机开口道:“兄长和你……”

江澄被人道破心思般心头一紧,又迅速从这种念头中摆脱出来,带了些不情愿和不耐烦道:“放心好了,我不会纠缠于他,你也叫他少来烦我。”

岂料此言一出,蓝忘机生生顿住了脚,转过身面向他,脸上竟浮现出足可辨认的微愠:“你说什么?”

“你耳朵不好使?”江澄先是诧异继而恼怒,这算什么反应?不是该高兴才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然还想让我怎样?!

蓝忘机眸中燃着冷焰:“兄长在我面前,口口声声回护于你……”

“泽芜君对谁不都如此,”江澄烦躁地打断他,“难不成还指望我道谢?”

“你……!”蓝忘机看上去几近气极,只恨没魏无羡的伶牙俐齿,“你可知他谈起你时是何种神情?”你当然不知,只怕兄长亦不自知!“你简直……枉费他一片痴心!”

寂静山林间仿佛骤然刮起一阵猛烈山风,江澄的心犹如悬在梢头止不住颤动起来。……痴心?什么痴心?是他蓝曦臣说的一切都是误会,他亲口说的不是么?我才是像个傻瓜一样被耍得团团转不是么!怎么你蓝二说得好像成了我对不起他一样?!

蓝忘机不想再多说一句甚至多看一眼,扭头拔足便走,江澄追上几步:“站住!你给我说清楚!”眼前抗拒的背影连同飘飞的额带与某个梦境中的重叠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催动三毒飞剑阻拦,“——叫你说清楚没听见吗?!”

锵——!避尘半出鞘与三毒相交,清越声响回荡在山林间,江澄犹自催剑发力不肯撤回,终于回身的蓝忘机却已冷静下来,冷冷道:“你自己去问他。”

剑拔弩张虽有缓和,两人仍是话不投机,接下来不再有任何交流,蓝忘机静静走在前面,江澄远远跟在后面,满心皆被方才蓝忘机的话、蓝曦臣的事占据,心猿意马,无暇他顾。过了很久又仿佛没过多久,一道熟悉而明亮的声音终于将他从天外唤回,唤的却不是他的名字——“蓝湛!”

江澄猛地抬头,魏无羡从倚着的树干上直起身,欣喜的目光并未看向他,而是落在他身旁人脸上。而江澄自己亦然——因为他看见了树下站着的蓝曦臣。

蓝曦臣冲他扬起一个礼节性的微笑,江澄看着他的笑,只觉胸口堵得慌,堆满了无数问题叫嚣着要挣脱而出,又统统拥挤在了狭窄的嗓子眼,半个字也蹦不出来。耳畔隐约传来魏无羡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隔了很远:“江澄,你是来找我的?”

“谁找你了,”江澄反射性矢口否认,“我是来找泽芜君的。”

话一脱口恨不得再一次咬舌自尽,蓝忘机冷冷瞪了他一眼,江澄不甘示弱瞪回去,却不敢看向蓝曦臣。魏无羡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赶在江澄也瞪过来之前迅速切入主题,“现在四个人了,两两分组正好,我和蓝湛刚探过南边和北边,那么接下来我们往西,你们往东,有照应的人了也不必会合了,发现情况烟花报信,如何?”

蓝忘机自然没意见,魏无羡也没征求他意见,径直看向江澄和蓝曦臣。想到要同蓝曦臣独处,江澄虽有些七上八下,但一来更不愿与魏无羡或蓝忘机独处,二来那俩连体人也不可能分开,便未作声。蓝曦臣倒是出声了:“夜晚将至,不如稍作歇息商议,明日再分头动身也不迟?”

结果魏无羡挠着头打哈哈:“这个,晚上在一起的话,有些事情不太方便……你懂的啊哈哈……”

蓝曦臣无言,江澄更无语,突然一刻也不想再多待,黑着脸转向东大步而去。只听身后蓝曦臣又同两人讲了几句,紧接着脚步声追了上来,江澄不自觉放慢了步伐,待对方来到身侧,维持在一步距离,不近不远,不声不响。

两人默默走了很久,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你……”“我……”

一同开口又一同住口,江澄嘴唇抿得紧紧,蓝曦臣笑笑重新道:“我知道你是为魏公子而来。”

江澄心想你知道个屁,我又不只是为……而蓝曦臣继续道,“但我不只是为忘机而来。”

——江澄的心又跳快了。蓝曦臣道,“我将此事透露给金宗主,知道他定会转告于你,一方面是恐怕我一人不足以相救,另一方面……”是想有个见你的理由。

他将后半句咽回去,“对不起,我为一己私心而利用了金凌。”

“……光风霁月泽芜君,原来也会有私心?”传入耳中的是意料中的讥讽口吻,蓝曦臣望过去,却发现江澄的神情与语气截然相反,意料之外的,锐利的眉眼化开了一点点柔和——竟是将他看怔住了。

“但你有没有私心和我会不会来,有关系么?你想得也未免太多。”江澄自顾自将话讲完,转头看向蓝曦臣,被对方专注的凝视吓了一跳,“……看我作甚!”

蓝曦臣连忙收回视线规规矩矩看向前方:“只是觉得……好久不见。” 

江澄平日或许迟钝,可早先听了蓝忘机一番话,难免变得敏感起来。况且蓝曦臣今日讲话确实也与往日不同,不是意有所指便是欲语还休,总有些不干不脆不清不楚——你倒是说个清楚给个痛快啊?江澄忍不住腹诽。

他可是有话直说憋着难受的主,既然对方不肯那便由自己来,心一横牙一咬道:“大典那日在雨中,你的那番解释……到底是真是假?”

他双眼死盯着前方,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偷偷瞄过去一眼,却发现蓝曦臣正望着另外的方向,似乎完全没听见他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喂!”

蓝曦臣惊醒一般回过头来,面上还残留着心不在焉:“抱歉,你说什么?”

江澄的气立刻又泄了,本就是好不容易才问出口的,既没勇气更没兴致再重复一遍,扭回头赌气道:“没什么!”继续往前大步走去了。

过了片刻蓝曦臣的脚步才跟上来。他并未追问,江澄亦不再开口,两人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沿着山路一直前行,来到一片开阔空地上。先前林间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两人又都各怀心事低头行路,直到眼前豁然开朗光线晃眼,这才不约而同仰起头来。

正值日暮时分,天上布满了姹紫嫣红的火烧云,上空弥漫的雾气被染成了一片红霞,连带地面的草木沙石都被镀上了一层金红。江澄在云梦水乡从未见过此等奇美之景,蓝曦臣在姑苏山上却也不曾见过几回,一时不禁双双驻足看入了迷。蓝曦臣先回过神,转头看向身旁人映照之下容光焕发的侧脸,微笑道:“不愧名为缙丹山。”

江澄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蓝曦臣又道,“天色渐晚,探路之事也不急于一时,不如今夜就在此地歇息吧?”

江澄终于回头看他一眼,走几步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算是接受了他的提议。蓝曦臣于是四下走动开始搜集生火木材,江澄旁观片刻坐不住了又站起身,同样四处游走一番,三下五除二抱回了一大堆木料,与蓝曦臣寻来的一小堆搁在一处,掐个诀点起火,注视火势由小到大燃烧渐旺,嘴上不留情面道:“一看蓝大宗主就没干过粗活。”

蓝曦臣只是笑笑,自知他说得在理,而同为世家公子的对方为何会如此得心应手,略一想只能是当初云梦江氏惨遭温氏灭门,江澄与魏无羡逃出后又分开的那三个月——那三个月间他们一个困于乱葬岗上蜕变成为夷陵老祖,另一个流离莲花坞外孤身扛起家主重担,魏无羡经历的凄惨惊怖无人敢想,江澄承受的艰辛困顿也无处诉说。相比之下云深不知处被烧、父亲伤重垂危、自己受命携卷而逃的那段日子,固然同样惶惶不可终日,毕竟内有叔父支撑大局、外有友人暗中援助,仙府虽毁根基犹在,比起二人却已好上许多。而他们终究都挺了过来,并成长为如今的模样,无论过去将来如何,总归值得庆幸和感激。

想到这里蓝曦臣笑容淡去,不由得又定定望向身边人。江澄被他的故态复萌扰得不胜其烦,正欲大吼一声你有完没完要说便说,却被蓝曦臣看出他的不耐,及时安抚道:“我吹一曲箫给你听可好?”

江澄没出口的话又被堵了回去,半晌闷闷道:“随你便。”

蓝曦臣于是从腰间摘下裂冰,调整了下坐姿,将玉箫送到唇边吹奏起来。箫声低沉舒缓,婉转悠扬,并非姑苏蓝氏独有的曲谱,而是民间流传的名曲《朝元歌》*。江澄很快便听了出来,耳朵接着便红了起来,因为此曲讲述的是一落第书生与一出家女子萌生爱意并传情试探的故事,上至仙门修士下至平民百姓几乎家喻户晓,江澄不可能不知,蓝曦臣不可能不知他知道,故而此曲中同样的试探之意,可谓昭然若揭了。

江澄只觉耳朵发烫,脑袋发晕,姑苏蓝氏的人怎么一个个都,不是不爱说话便是不爱好好说话,偏要用这种拐弯抹角含糊其辞的方式……有种当面直接问我啊 ,怎么还怕我拒绝不成……不对,谁说我会答应了……

江澄愈是胡思乱想愈是头昏脑胀,直到他察觉并非错觉而是事实时,眼皮已经沉得抬不起来,头一歪身子一倒,恰好倒在了一旁蓝曦臣身上。蓝曦臣停止了吹奏,挪了挪好让他脑袋枕在肩窝的舒服位置,注视这张在火光和晚霞交映之下红彤彤的、睡着了仍残留几分防备的俊美面容,抬手拨开他垂落的刘海,轻轻揉开他微攒的眉心。

蓝曦臣又看了半晌,似要将这张脸铭刻于心,终于伸出双手扶住江澄双肩,扶着他慢慢躺卧在拂开砂石的地面上。这才起身站定回头,用温和不足清冷有余的声音道:“出来吧。”

“嘻嘻,”人未现声先至,一名褐色短发、翠绿衣裳的少女自不远处大树后转出来,一走一跳地来到他面前几步外,背起双手身子前倾,一副可爱讨喜的模样,“被你发现啦?”

“姑娘气息极其隐蔽,若非故意泄露于我,我又怎会发现。”蓝曦臣暗忖此女身份,面上不动声色,“你跟了我们一路,又刻意避开他只告知我一人,是找我有事么?”

少女歪头瞅了瞅躺在地上的江澄:“睡得真香,你真贴心!他会不会突然醒过来?”

“不会。”蓝曦臣平心静气重复,“所以,姑娘找我是有何事?”

少女重新抬头看他,仍旧不提正事:“我叫茶,你叫什么,蓝公子?”

……原来是茶树化精,身为草木在这山林之中,气息难察倒也难怪。蓝曦臣心下了然,对方既已报上名来自己亦无理由回避,却也不欲多言,只道:“蓝曦臣。”

“曦臣哥哥,”茶改口改得极其顺口,“你跟我走好不好?”

蓝曦臣忍着被称呼酸倒的牙反问:“我为何要跟你走?”

茶一脸严肃道:“不走就会有人来抓的!”

蓝曦臣道:“何人要来抓我?”

茶垂下头去,忸怩不安道:“我……我不能说。”

蓝曦臣道:“那也恕我不能听从。”

茶闻言一下子急了,急得快要哭出来:“曦臣哥哥,我说的都是真的!”

蓝曦臣虽不会轻易相信她,却也不免为之动容:“若是真的,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帮我?”

茶眼睛盯着脚尖,手指搓着衣角:“我们这山张了结界,好久都没人进来了,上个月好不容易来了两个,一个贱兮兮一个冷冰冰,两个我都不喜欢……而且他们还在一起做一些,做一些……哇!”她大叫一声捂住了脸。

“……”蓝曦臣低叹一声扶住了额。又抬起头,目光透彻,“你知道结界的事,还说‘我们’……所以你不能说,因为要抓我的是和你一伙的?”

茶眼神闪躲,口中含糊:“我……我真的不能说……”

蓝曦臣心想你装傻的功夫可比怀桑差远了,也不坚持追问,顺着换个问题:“那你是喜欢我,所以才想帮我?”又指了指地上的江澄,“你也不喜欢他,所以才避开他?”

“我讨厌他!”茶格外坚决道,“他一直霸占着你!”

蓝曦臣苦笑:“我们只是结伴而行罢了。”

“才不是呢!”茶愤愤然道,“我感应很灵敏的,他简直浑身都散发出围绕着你的气息!反正不是在想你的事,就是在想你俩的事,可讨厌了!”

蓝曦臣并未露出她所期待的厌恶神色,恰恰相反,面上竟浮现出淡淡欣喜,带了些不敢置信的语气:“你是说他……?”又克制住了,缓了缓才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跟你走的。”

“为什么?”茶又是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甘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因为他吗!”

“不只是他,还有你提到的另外两人。”蓝曦臣的语气仿佛只是叙述事实,“我本就是为救他们而来,又岂会抛下他们独自逃生?”

“荼……图什么嘛!”茶抽噎了一下,“那人就只要一个人,又不是抓你们全部!”

“那他既未看中先前那两人,又为何迟迟不放他们走?”蓝曦臣想了想自问自答,“想必为了引更多人前来吧,而他也确实达到了目的。”想通了又看向她,“那么如今他找到我了,可以放其余人离开么?”

这句话终于成了点燃火药的引线,茶抹了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手伸进衣兜便要掏出什么,蓝曦臣右手握紧箫管左手按上剑柄,全神戒备屏息以待,但见对方掏出了一粒……小药丸,以一种大义凛然的气势吞了下去。

——嘭!她周身腾起了白色烟雾,迅速笼罩又迅速消散,原地站立的人重新现形,蓝曦臣心中咯噔一声——现出的那人从体型相貌到衣着装扮,都与他最熟悉的蓝忘机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那双淡色眼睛,眼边挂着未擦干的泪痕,眼眶里还蓄着水,泪汪汪地看着他。

“……”蓝曦臣忍住二度扶额的冲动,“忘机他不会露出这种眼神。”八岁以后就不会了。

“蓝忘机”闻言特别委屈地咬了咬唇,二话不说又将一粒药丸送入口,嘭的一声黑雾腾起,散去后只见对方变成了“魏无羡”,手中把玩着一管横笛,眼角眉梢含了风情万种,俏皮地冲他吹了声口哨:“曦臣哥哥……”

蓝曦臣油然而生一种被弟媳勾引的罪恶感,退开半步义正词严道:“魏……茶姑娘,你这招对我没用的,放弃吧。”

“魏无羡”听出了他心神的动摇,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邪笑,却并未乘胜追击进一步相逼,而是仰头向嘴里丢进了第三粒药丸。这回腾起的雾气是紫色的,蓝曦臣的心跳停了一刹,而当那个人那张脸终于显现在雾散之后,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若说方才的“蓝忘机”极不像,“魏无羡”略浮夸,那么这个“江澄”,则是恰到好处了。扮相自是分毫不差,体态透着一股傲慢,神色含着一丝讥诮,唇角似勾非勾比起挑衅更像邀约,一双杏眼更是直勾勾地将人魂魄都摄了去,而眼角由于前面哭过的缘故,还隐隐泛着红。

蓝曦臣还不至于如此便被迷惑了,虽然这样的江澄对他而言实在是……他勉力找回心跳和呼吸,找回语言正欲开口,却见对面的“江澄”细眉微蹙,薄唇微启,用无比熟悉的声音冲他道:

“蓝曦臣,你是不是喜欢我?”


 

*缙丹山:重庆市缙云山,改名化用。文中出现的相关传说确实是有的。

*朝元歌:洞箫十大名曲之一,原为明代昆剧《玉簪记·琴挑》中的曲目,相关故事有兴趣可以搜一下。

 

 

蓝曦臣此刻犹如一个明知在做梦却醒不过来的人,理智反复告诫他这是别人、是假相、是幻觉,感情却在诱惑他说来啊,犹豫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的?

他又退了半步,动了动嘴唇:“你……”才发觉嗓子干渴得厉害。

而“江澄”见他这副德行,眉一挑唇一勾,轻嗤道:“懦夫。”

蓝曦臣简直要怀疑眼前的是本人了,先前那个一惊一乍毫无作态的小姑娘,真能扮他人扮得这般神似得有模有样?他忍不住回了下头,看见仍仰卧在地陷入沉睡的江澄,神思即清明了许多,那才是本人不是么?他心下稍定,再转过头却冷不防被惊了一跳——“江澄”趁他回头的工夫已逼上前来,抬起右手拇指扣住他下颌,戴着戒指的食指来回摩挲,蓝曦臣浑身僵硬心头狂跳,鼻间萦绕着浓郁的茶香,“江澄”凑得更近,微仰起脸,以幽深炽热的眼神注视他,轻唤道,“曦臣哥哥……”

“——你们?!”

一模一样的声音几乎同一时刻响起,蓝曦臣如梦初醒一掌推开面前人,慌忙转过头,发现江澄不知何时竟然醒了,正一脸茫然而又震惊地看着他们,准确而言是看着“江澄”,继而暴怒道,“何方妖孽?!”

“江澄”毫不迟疑转身便逃,江澄追上紫电挥出,鞭长莫及扑了个空,蓝曦臣连忙催动佩剑配合阻拦,剑出鞘三寸又落了回去,身形晃了一晃站定,江澄已从树后转回,一甩鞭子懊恼道,“被他逃了!……你也不帮个手!”

蓝曦臣抿唇未答,江澄盯着他又道,“他是何人?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先前察觉犯困他便暗道不妙,无法抗拒陷入沉睡,意识极力挣扎欲醒,始终一片浑浑噩噩,又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自己喊“曦臣哥哥”……也不知是挣扎醒的还是恶寒醒的。醒来发现原来不全是梦,还真有个“自己”在喊“曦臣哥哥”,还对蓝曦臣动手动脚的——而蓝曦臣那家伙,竟然就乖乖站着!

江澄也分不清自己是生哪方面的气,总之怒发冲冠地瞪着蓝曦臣等一个解释,但见蓝曦臣沉默半晌,开口却道:“……你为何会醒?”

江澄气笑了:“我该一觉睡到天亮才对是吧?打破了你的计划真是抱歉呐!我说泽芜君怎么心血来潮要吹曲子……”一想到自以为听出曲中暗示,原来只是自作多情,愈发懊恼地咬了下嘴唇,“若是嫌江某碍事,直说便是了,何必用那种伎俩?”

蓝曦臣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是想江宗主今晚好生歇息,明日一早也好有精神分头行事。”

江澄一愣,继而气极,他方才那句只是气话,原来对方竟真有此意!“……好一个分头行事!既然你早有打算,何必还等到明早!”大力一拂袍袖,转身便走,走出数步,不见对方出声挽留,愤慨之上更添失落,旺火浇沸油愈烧愈旺,怒气冲天地加快了脚步。

直到走出很远才又放慢下来,山间无风,夜凉如水,头脑终于恢复冷静,江澄心想明明欲问那假扮之人的事,偏偏被蓝曦臣一句话带偏了方向;又想蓝曦臣突然讲出那种话,实在不似他一贯的风格。他有事瞒着我?故意支开我?……哼,从吹箫曲开始不就是么。人家明摆着要支开你,何必凑上去自讨无趣?

江澄的脚步走一走,停住了,掉头返身,再走几步又停住了,又回过身继续往前,如此反复几回,最后狠一顿足,索性找棵大树靠着不走了。还是得回去看看,但这么快就回去岂不是很没面子?他抬头望向天空,雾霭沉沉不见星月,无法判断时间流逝,啧了一声,交叉双臂手指轻击,心道数到一百再回去好了。

结果数过五十他就不耐烦了,放下手直起身沿着来路返回,这才发现先前走出甚远,花了一柱香工夫才回到那片空地,远远望见蓝曦臣待在原处并未离开,稍松口气,略一整顿,迈开步走过去。尚有一段距离,只见蓝曦臣端坐的背影咳嗽了两下,抬起右手挡在唇边,而借着篝火的光亮,江澄瞧见,袖口有血。

瞳孔骤然一缩,大步冲上前去,蓝曦臣听见脚步声回头,江澄已冲到面前,一把抓过他的手,又看向他的脸,压抑着情绪道:“你受伤了?”

蓝曦臣未料到他会半路折返,要掩饰已来不及,只得苦笑了一下。江澄在他身旁蹲跪下,一面把腕切脉一面输送灵力,蓝曦臣见状欲抽回手,江澄立刻握得更紧,满脸不快道:“别动!”

蓝曦臣不动了,片刻后道:“只是中毒,暂时不能使用灵力,适才鲁莽一试扰乱内息,并无大碍。”

江澄冷笑:“荒山野岭敌暗我明,随时可能交战,你却什么都做不了,这还不叫大碍?”

蓝曦臣不语了,江澄意识到话说得重了,明明不是想说这个,咬了咬牙又道,“怎么中的?先前那人?他究竟是何人?为何扮作我的模样?”

他一副咄咄逼人誓不罢休的架势,蓝曦臣只得如实地讲了那茶精少女和她说的话,江澄愈往后听面色愈铁青,待听到要抓人一事,终于打断他道:“目标是你?”

蓝曦臣迟疑点头,不料江澄甩开他的手一下子站起来,怒目瞪视他,拔高声音道:“你知道她在跟踪你,所以催眠了我单独见她!你知道自己中了毒,所以支开我怕拖我后腿!你知道他们要抓你,所以一个人留下来等死!——蓝曦臣!”他第一次当面直呼他的名字,“你可真够伟大的啊!”

江澄这一番话吼得气急败坏,吼完胸膛起伏不止,蓝曦臣维持坐姿仰头看他,似乎被他的突然爆发怔住了,又确实被说中了般毫不辩解,只是垂下头低声道:“……对不……”

“我不是为了听你道歉!”江澄再度厉声打断他,只觉胸口憋闷得快要爆炸了,双手紧握成拳垂于身侧,强抑颤抖声嘶力竭,“你不是说你了解我么?!你不是说你懂我么?!那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什么!——我最讨厌的就是非要独自背负一切,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犹如回到当初那夜,观音庙外暴雨倾盆,庙内有人哽咽失声。江澄几乎忘了他曾屡次飞往姑苏,只为失态一事一探口风,那也正是他们深交的开始——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早已不在乎那些了。而蓝曦臣,他曾以一个外人和旁人的身份亲眼见过这样的江澄,见过他的要强和脆弱,而如今让对方说出这种话露出这种表情的,竟成了自己。

江澄猜得没错,蓝曦臣发现自己不慎中毒用不了内力后,想到长夜漫漫随时或有敌袭,蓝忘机与魏无羡二人……只怕不便赶来支援,江澄一人在身边易受牵连,故而暂且支开他,如若茶姑娘再来,可以同她谈一谈;如若抓自己的人来,争取先周旋一下,顺便探一探敌情;如若一夜平安无事,明日一早再联络其他人不迟,若体内的毒届时已化解了更好,免得他们得知后担忧。这是他短时间内做出的决定,他照做了,并且不曾为之后悔——直到此刻。

默然许久,蓝曦臣道:“对不起。”江澄怒道:“我不是说了……!”又生生顿住,因为蓝曦臣突然站起身来,因久坐未动又身负内伤,晃了一下向前一倒,江澄一惊忙接住他,又疑又悔是不是自己的话刺激牵动了他的伤势,束手束脚不便推开,而蓝曦臣更无要起来的意思,反而张开双臂环住江澄后背,将他轻轻圈在自己怀中,又稍稍用力搂紧了些,在他耳边清晰重复道:“对不起,”带着不容置疑和拒绝的温柔的坚定,“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向你保证。”

怀中躯体由僵硬紧绷到放软下来,江澄尽情发泄过了,又得到这般答复,纵使滔天火气也如潮水般褪去了——面前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一股暖流灌入心田,紧随其后涌现窘迫,这才发觉自己双手还扶在对方腰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身子被禁锢住了更挣脱不得,脸刷地一下涨红了,气势不足道:“……我知道了,你先放开……”

话一出口,蓝曦臣便松开怀抱站直了身,江澄只觉身上一轻,心头却也泛起一丝空落,甩掉这种念头,转移注意力道:“我再给你渡些灵力。”说着走到一旁掀起衣摆席地而坐,蓝曦臣犹豫一下仍是跟了过去,同样坐下伸出手来,心知拗不过江澄,到底没再说什么。两人一时再度陷入安静,却不似先前令人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蓝曦臣转头望着江澄映光的侧脸,江澄低头盯着蓝曦臣白皙的手腕,雪白深紫的衣袖交叠在一起,令他想到莲花坞荷塘里交错盛开的芙蓉。今年花期已过,无法再赏美景,待到明年……想到这里他抬头瞄了眼蓝曦臣,却发现对方倚着石头静静睡着了。

元气受损,困乏也是正常,而且……大约已至亥时了吧,蓝家人,啧。他唇角撇了撇又翘了翘,转头拨了拨火堆让它燃旺点,再回过头,见蓝曦臣眉宇微蹙,似乎睡得不大安稳,沉吟片刻,低头解下腰间雕着九瓣莲的银铃,伸手将其系在蓝曦臣的腰带上,与对方的洞箫挨在一起。江家的铃铛素有定神清心之效,这一枚更是自幼随身佩戴,积年累月受他灵力浸润,对于稳固心神和内息多少有些助益。

做完这些,他又盯着蓝曦臣的睡脸看了半晌,而后转身调整姿势将三毒抱在臂中,同样靠坐着合上了双眼。

再睁眼时已是清晨,虽处于保持警觉随时可醒的状态,却是不曾惊动一夜无梦,对于江澄而言可谓难能可贵。他第一时间去看蓝曦臣如何了,一扭头却与一双温润清澈的褐色双眸咫尺相对,对方问候的吐息几乎迎面拂来:“早啊。”

江澄慌张坐起身往后挪远了些,……为何会歪到蓝曦臣身上了?!睡前明明坐得直挺挺的?!

他咕哝了一声早,爬起来低着头拍打衣摆,借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蓝曦臣紧随其后也站起身,整理仪容确认装备,抚上裂冰时碰到了另一件物事,持在手中略一细看,陌生却也熟悉,抬头看向江澄,面上话中皆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浅浅惊喜:“江宗主,这是……?”

江澄瞥过来一眼,飞快移回去,继续动作同时故作不经意道:“先留着吧,对你有用。”又补充强调道,“以后还我。”

蓝曦臣眼中掠过一抹极浅的失落,随即被更多的满足覆盖过去,弯起眉眼莞尔应道:“好。”

他的微笑映衬着晨曦天光,在江澄眼中明媚得晃眼,他避开视线微微扬声道:“感觉如何,能用灵力么?”

蓝曦臣尝试运转,面色一白,摇头叹气:“还是不行。这毒看来要配药调和才可解。”

江澄见他面露难色,半晌后沉声道:“烟花你带了吧?放一个,叫他俩过来会合。”

他自然一万个不情愿,但一来蓝曦臣不能使用灵力,自己对上敌人难免顾此失彼;二来既已知晓敌人目标是谁,不如守株待兔坐等对方上门,灭敌之后结界自消,也没必要再探路了。

蓝曦臣亦正有此意,探入怀中去取乾坤袋,突然这时传来枯枝被踩踏断裂的响动,两人一同循声望去,江澄的脸黑了,蓝曦臣的脸更白了——因为对面树后走出来了另一个蓝曦臣。

“蓝曦臣”朝他们走过来,蓝曦臣拉着江澄后退:“当心他身上的香气,很可能吸入便会中毒。”这是他昨晚思索得出的结论。

“蓝曦臣”并未理睬他,只看着江澄,微微一笑正欲开口,但见江澄右手一扬,紫电长鞭不容分说抽了过去,自下而上从下巴到额头,登时在对方脸上劈出一道火辣辣的焦痕。

蓝曦臣看着只觉面上随之一痛,禁不住瑟缩了一下——毕竟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这感觉还真是有些微妙。而且见江澄抽打这张脸丝毫不手软,他心中滋味也实在是……一言难尽。

“蓝曦臣”挨了这一鞭,不知是紫电本身作用还是本人太过震惊,没维持多久便嘭地一声腾起烟雾,雾散过后恢复成了少女形态,小脸上残留着鞭痕,抬手捂碰疼了又松开,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强咬着下唇才忍住哭声:“呜你……你好狠!你怎么下得了手?!”

“怎么下不了手?”江澄冷哼一声,“以为我像某人,放着正主在旁不要,反被西贝货迷住了?我傻么?”

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江澄面色一僵脸皮一热,察觉到蓝曦臣投过来的目光,赶快转移话题:“……废话少说,先把解毒剂交出来!”

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嚷:“我才傻!还偷跑出来想再试一次!结果还挨打!……就该、呜、就该听荼的话……”

“……荼?”这回开口的却是蓝曦臣,“你说的人叫荼?”

江澄不解,看她再看他:“荼是谁?你认识?”

蓝曦臣摇头:“来到这里遇见魏公子后,我们边走边聊,他同我讲了有关这山的一些传说,其中一则是轩辕帝有一掌管驱除邪疫的臣子,封官赐姓为缙丹氏,缙丹氏有一子,此子性情暴戾,在外为非作歹,本被皇帝下令处以极刑,经求情后改为将功赎罪,领命率兵攻夺巴山上的仙泉,屠尽当地族人,与残存九勇士激战七日七夜,最后气极之下眼喷火花,刎颈割首喷洒鲜血,焚遍山头,生灵涂炭……”

“打住,”江澄不耐烦打断他,“你想说巴山就是缙丹山,缙丹氏之子就是荼?”蓝曦臣点头,江澄又道,“按你这说法,他不早死了?”

蓝曦臣道:“传说未必属实,又是身负异能之人,割首不死也并非不可能。”迟疑又道,“或是被人制成凶尸之类……”

江澄立即想到温宁和聂明玦,神色凝重起来,面对鬼将军他尚且不是对手,若是聂明玦那种等级,更非几人合力不可敌……想到这他催促蓝曦臣道:“烟花。”

蓝曦臣被茶的出现一搅忘了此事,忙取出收于乾坤袋中的信号烟花,摇了两下,一道亮白火光冲出烟花筒,伴着尖啸窜上半空——却在炸开之前被半途杀出的另一道赤火截下,两相抵消化于无形。江澄一惊,蓝曦臣更惊,以茶的修为不可能做得到此事,视线移过只见她兀自捂脸抽泣不休,根本未理睬他们的举动,于是愈发警戒环顾四周——不多时便发现了始作俑者,因为对方压根没打算隐藏。

是一名青年男子,身材高挑,长发雪白,唯有额尖垂下一撮火红,眉目英俊然而戾气过重,只消一眼便知绝非易与之辈。衣着红袍,细看更似原本白色被染红了,深浅不一,极深之处几近暗褐,令人想到干涸的血迹。以一种极其随意的姿势坐在附近一棵树顶上,竟无人察觉他是何时到来的。

茶停止了抽泣,仰头望着他,抽噎着道:“荼……哥哥,你放过曦臣哥哥……好不好……”

江澄听见那个称呼眉角一跳,蓝曦臣不动声色,荼从树顶跃下,重重落在地上,脚骨发出喀嚓脆响,却若无其事地站直身子,朝两人走过来。蓝曦臣下意识横臂挡在江澄身前,被江澄抬手压下反抢到他身前,没有回头只咬牙切齿道:“你才是目标!送上门去么?!”

荼一脸玩味地打量他俩,笑容却也掺着狠厉,开口声音是与俊美相貌极不相配的粗粝难听:“你可很少喊我哥哥,看来是真喜欢他啊。”这话是对茶说的,“不过要看他配不配合了。”这话是对两人讲的。

江澄冷笑一声:“我要你的命,你配不配合?”言语间紫电已劈头盖脸抽向对方,但见荼不闪不避,抬起左手一挡任凭紫电缠上,江澄笑意更冷,趁势发力催动,鞭身紫光大盛电流大作,一股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再一翻手大力回拉,这一下遭到麻痹的对方必定失去平衡——

荼却并未如他所料摔倒在地,身躯只是微微一晃,而被缠住的整只左手臂突然从肩膀处断裂开来,脱落坠地,断口不见鲜血涌出,面上挂着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

江澄:“……”

蓝曦臣:“……”

……还真是个凶尸不成?!但居然有自主意识?!不会跟魏无羡有关吧?!江澄脑中飞快闪过种种惊疑,手上毫不迟滞撤回紫电,三毒也早已出鞘护在自己身侧、蓝曦臣身前。荼却低头看向脚边的断臂,似乎这才有所察觉,面色渐渐阴沉起来,啐一声道“看来是不行了”,重新抬眼扫过来,阴鸷的眼神看得二人心中一悸。说时迟那时快,他足一蹬地冲上前来,江澄忙挡在蓝曦臣正前方,三毒紫电左右夹击,荼只是侧了侧身,任凭三毒刺入右胸、紫电卷上脖子,顺利避开的右手成拳电光火石般捣出——却不是袭向蓝曦臣,而是直取江澄的颈。

他下手快准狠,江澄被他捉个正着,力道之大势头之猛,直被抵飞出去撞上身后数丈开外的粗壮树干,后背腑脏被冲击得剧痛,咽喉更是要被捏碎了般,紫电瞬间变回戒指套回手上,三毒又被肋骨卡住拔不出来,一时只能任人宰割,荼的手越收越紧,他眼前阵阵发黑,忽听见对方喝道:“再走一步我便捏断他的喉咙!”

蓝曦臣青白着脸停在数步开外,手中握着自己的佩剑,力劲大到隐隐颤抖,满面不甘,心急如焚。江澄想冲他吼你他妈还不快跑,却连呼吸都困难,又听见蓝曦臣道:“你要的人是我吧?我答应你,你放开他!”气得他当真要气绝了,而荼居高临下不屑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又微微前倾端详江澄,“况且……”

他这一倾身,江澄目光落在他颈上,适才紫电卷上他脖子,撕烂了原本竖起的衣领,其下遮掩的部分暴露出来,是一圈触目惊心的横切伤疤,而疤痕周围的皮肤,竟然已悉数溃烂了——凶尸全身僵化皮硬似铁,不可能出现这般溃烂状,说明此人并非凶尸,躯体却是残败不堪……人处于绝境之中往往激发出潜识,江澄灵光一现恍然大悟,拼尽全身力气掰开箍着喉咙的手,嘶哑着嗓子道:“……他要夺舍!”

蓝曦臣心头一震,亦即醒悟过来,脚下却生了根般一动不动,现在要逃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但让他弃江澄而去他做不到。谁料荼听见江澄的话爆发一阵大笑,极尽猖狂之态,索性松开手任由江澄脱力贴着树干委顿在地,痛苦地捂着喉咙猛烈咳嗽起来。蓝曦臣见状又扑近两步,听得荼的笑声戛然而止,语气森然冷若寒冰:“没错,可我说过……要夺谁的舍么?”

江澄咳嗽不止听得不甚分明,蓝曦臣却是身心巨震骇然失色,拔足扑上前去扬起手中佩剑,同时荼狞笑着五指成爪扣向江澄前额,江澄只来得及抬头瞥见他掌心纹刻的血印咒阵,下一刻眼前骤然一黑,继而脑海充斥一片猩红,顷刻灭顶。

“哈哈哈哈!我要的人——”笑声话音伴随右手砸落地面,蓝曦臣持剑齐齐斩断了荼的右臂,一如当初蓝忘机斩金光瑶,他迫不及待转向江澄,见他面无异色心头浮沉不定,紧接着在他开口说话的那一刹,直直坠落万丈深渊。

“——是我。”江澄的声音轻笑道。

 

 

“江澄”慢慢站直起身,活动筋骨运转灵力,露出一副十分满意的表情,连带着话音也轻快起来:“年轻的身体就是好啊。当年一役后失了神威,沦为半个凡人,寿命虽长肉身渐衰,这么多年下来到底是到头了。还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出不去,好在最后关头来了个能入眼的,也算便宜他了。”

他一脚踏在倒地的旧身上,拔出卡在上面的三毒,提在手瞟了眼面前一脸失魂落魄的蓝曦臣,“有这么意外么?啊,也难怪,还要多亏了我的好妹妹。”他冲缩在一旁的茶招招手,茶小心翼翼走上前来,“我叫她能将你俩分开最好,若分不开就下个毒,省得到时候打起来麻烦。没想到她不仅做到了,还误导你们弄错了人。”

茶垂着头小声道:“曦臣哥哥,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说了他要来抓人,没说要抓的是你……”

想到是自己先入为主犯的错,蓝曦臣犹如遭到又一记重击。“江澄”见状乘胜追击道:“不过单只是降低戒心还不够,他身上原本有样东西形成屏障,护持周身邪祟不侵,我正为此头疼呢,谁知今日一见发现转移到你身上了,又替我省下一大麻烦。如此说来,哈,倒该谢你一声。”

蓝曦臣面色愈发苍白,下意识攥紧了系在腰间的银铃。铃声沉寂不响,他却仿佛重获力量,终于开口时已镇定许多:“我们四个人,为何独独相中他?”

“江澄”见他迅速振作,扫兴地撇了撇嘴:“你们四个皮相都不赖,奈何那俩整日腻腻歪歪做些苟且之事,要我取那种身子,想想便觉得恶心。你俩倒是气息干净,资质俱佳,不过我与茶的口味恰恰相反,我最讨厌的正是你这种人。”又状似自恋地摸了摸脸,“这张脸和这身充沛的灵力,都颇合我的胃口,他的脾气更是颇有我的风范,既然要挑选接替我的,自然与我相像些更好。”

“他像你?”蓝曦臣反驳道,“你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是不是一类人无所谓,”“江澄”满不在乎露齿而笑,“反正如今是‘一个人’了。”

蓝曦臣由衷希冀这张脸上能够浮现笑容,然而绝非眼下这般讽刺的情形。“你们不是。”他重复道,手松开银铃按在洞箫上,“夺舍活人,原主魂魄倘若羸弱,会被径直排挤到身外;倘若顽强,则被暂时压抑在体内……而他,定是后者。”

“江澄”嗤笑:“那又如何?我会放他出来?识相的不如自行脱出寻找下家,或者干脆转世投胎;非要逞强的,哼,等着迟早魂飞魄散吧。”

蓝曦臣竟也笑了,是无奈而安慰的笑:“不逞强便不是他了。”说着已将裂冰持在手中。

“江澄”见状微微色变:“你要……你想唤醒他?”继而面露嘲讽,“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现在用得了灵力?我缙丹氏擅驱邪除疫,茶擅药理,我擅魂术,就凭中了她下的毒的你,想唤醒被我压制的魂魄?哈,痴心妄想!”

蓝曦臣淡声道:“只凭我一人或许是。”

——与他话音一同响起的是清脆的笛声,一同落下的是冰蓝的剑光,避尘剑插在茶的脚边,蓝忘机挡在她面前,魏无羡踱到荼的旧躯旁,挪开陈情歪着脑袋瞅了瞅:“蓝湛说望见了烟花我还不信,原来真有情况……咦,这不都死透了?”

“不是他,也不是她。”蓝曦臣目不转睛看着“江澄”,“是他。”

两人双双一惊,魏无羡嚷起来:“不是吧江澄?你也太没出息了,居然被控制了!……不对,他不是佩着银铃……”一眼瞧见对方腰上空空如也,“……哪儿去了?”

蓝忘机一迟疑,转头看向蓝曦臣腰间,果不其然。而蓝曦臣道:“不是被控制,是被夺舍了。”

两人又是一惊,魏无羡面色也凝重起来,转向蓝曦臣道:“怎么回事?……不,”他摇摇头,“他魂魄呢?”

蓝曦臣道:“仍在体内。”

魏无羡道:“那好办了,唤醒便是。”言罢横笛唇边,转向蓝忘机抛了个媚眼,“含光君。”

“……”蓝忘机默默取下背后的忘机琴。就算你不讨好我,看在兄长面子上我也会帮忙的——倘若蓝曦臣此刻有心解读,会知他的表情如是说。

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江澄”面色愈来愈阴沉,终于在第一声笛鸣和着琴响之际爆发了,左手三毒掷向魏无羡,右手紫电甩向蓝忘机,口中咆哮道:“两个死断袖!当我死的吗?!”

魏无羡不躲不避,一边目迎避尘飞来挡下三毒,一边嚷道:“泽芜君,他真被夺舍了?真不是本人?”

蓝忘机以琴音对紫电,音波与鞭身相击,白光同紫芒交织,映得色彩变幻的脸上毫无波澜:“专心吹奏,莫要多言。”

魏无羡一吐舌头,重新吹起陈情。鬼笛之中催出的不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音,而是众所周知平淡无奇的《招魂》。事实上他与蓝忘机在一起后极少再驱策尸煞了,一来有损心性,二来并无必要,含光君一人足以应付。两人合奏安息清心或寻常曲目倒是常有,早已配合纯熟,正如眼下蓝忘机一边对抗三毒紫电一边弹奏招魂曲调,难免有疏漏断缺之处,魏无羡的吹奏便及时增强,以笛声补琴音,有条不紊相得益彰。

招魂之曲既可召死者亡魂,亦可召生者遗魂,若游离在外须借助媒介,若沉睡在内则省事了,媒介即为整个肉身。荼虽未接触过此曲,凭借所知根据现状也猜得出,起先尚有几分提心吊胆,毕竟这具身体的实力堪堪与蓝忘机打个平手,虽有镇魂之术傍身,仍生怕压制不住;然而听了半晌合奏感觉毫无异动,复又有恃无恐得意狂笑起来:“……哈哈哈哈,白费力气!看来他很排斥你们两个啊!”

笑声兀自未歇,忽有箫声顿起。

“江澄”笑容僵住循声望去,但见蓝曦臣手持裂冰竖于唇前,双唇微抿呈吹奏之态,指尖在箫孔上沉稳跳跃,同为招魂的旋律自其中缓缓流淌而出。蓝曦臣与魏无羡虽不曾合奏过,但二人皆与蓝忘机默契相通,以后者为纽带三人乐音亦分亦合,几乎未经磨合竟也天衣无缝。蓝忘机暗松口气,毕竟自己分心二用无法顾全,魏无羡一人补漏须全神贯注,时间一长注意分散必出差错;如今有蓝曦臣加入,余下二人立马游刃有余了许多。然而兄长竟未一开始便加入战局,尤其此事攸关江晚吟的安危,此举本身已是蹊跷——他怀着如此疑虑,趁攻势稍缓之际匆匆瞥向蓝曦臣,竟见对方面色急转煞白,唇角淌下血丝,不由琴音一乱,失声道:“兄长?!”

魏无羡闻言同样望去,惊疑不已,“江澄”见状幸灾乐祸道:“好一个舍命救人!”

茶冲到他面前带着哭腔道:“荼!你不是答应我会放过他吗?!”

“江澄”嗤笑一声:“是他自找的,关我什么事?”

茶一跺脚,又冲到蓝曦臣面前,泪眼汪汪扯他衣袖:“曦臣哥哥,不要吹了!快停下!强行顶着毒性动用灵力,会……会死的!”

死字甫一出口,蓝忘机人已闪至她身前,左手抱琴,右手扣弦,琴弦绷在她细颈前几寸开外,只要松手当即便会身首异处,虽面对一楚楚可怜少女,却一脸毫不怜惜的冰冷,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如何解?”

“江澄”见蓝忘机竟敢威胁自己妹妹,登时勃然大怒,又见他此刻背对自己毫无防备,正是绝佳时机,紫电游龙惊鸿般破空击出,直奔空门大开的后背袭去,魏无羡大叫一声“蓝湛!”撇下与三毒僵持不下的避尘,朝蓝忘机身前扑挡过去,奋力递出陈情,勉强架下紫电,鞭身余势未消在笛身上连绕数圈,若非陈情乃夷陵老祖精心打造,此刻早已断裂损毁,但毕竟不比紫电这等上品法器,久撑不住只能暂阻攻势,不过抢得一瞬已经足够,蓝忘机得空返身抚琴回击,“江澄”抽回紫电与之纠缠,同时挥手召来三毒,避尘催动紧随其后,两剑一前一后转瞬即至,眼看避尘来不及拦截,蓝忘机一手拨弦与紫电相抗一手将魏无羡圈入怀中,侧过身子晾在直逼而来的三毒剑锋之下——这一连串变故仅在电光火石之间,蓝曦臣吹出的箫声甚至刚刚落下尾音。

蓝忘机已做好准备挺身硬挨这一剑,不料飞来的三毒在他身前一寸生生刹住,失去先机,被追上的避尘顺利拦下,怀中魏无羡缓了口气,手下忘机琴攻势不停,与之势均力敌的紫电突然光芒消退变回原形,“江澄”立时被音波劲风大力掀飞出去,重重撞倒在地,一口血喷出来。

蓝曦臣喊出停字同时蓝忘机已收了手,所有攻击皆止,一时无人妄动,连空气都凝滞了的一片寂静之中,蓦然传来一声极轻却清晰的铃响——是蓝曦臣腰间的银铃。

*

江澄不及亦无力闪避,被荼右手压上额头,黑暗过后猩红覆没,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再度清醒过来时,已置身一片火海与血海之中。

眼前是哭号哀叫着四散奔逃的人们,装束打扮像古早的部族,女人尖叫逃窜,孩童放声大哭,跑得慢的老人或被追上的官兵刺中,或被烧垮的房梁砸中,扑倒在地没了声息。男人们视死如归地挡在老弱妇孺身前,手里举着刀棍矛枪,矛头指向自己这方,而他自己正挥舞着一把九环厚脊大砍刀,见谁砍谁敌我不分,显然已经杀红了眼。

江澄隐隐明白过来,这应是蓝曦臣所讲荼当年率兵血洗巴山屠戮族人的场面,而他之所以会看见这些,最可能的原因是……这里是荼的内心世界,而自己被困在这里了。

荼的脑海视野皆一片混沌,江澄自身五感亦受到影响,情绪也被迫引发共鸣,这种感觉与共情极为相似,但共情过程中倘若遭遇紧急状况,监督者可强行将共情者拉出脱离,然而现今的他似乎被禁锢在了这具躯壳的意识之中,既无法凭一己之力挣脱,更感受不到外界任何动静。

想起最后一刻瞥见荼掌心的血阵,那图案与他所知的有几分相似,江澄心头顿生一股强烈的恨意,分不清是出于自身被夺舍的愤恨不甘,还是出于荼对巴山族人的憎恶和杀心,他怀着这股暴戾的感情,目睹他人被刀刃劈开,放任自己被矛尖捅穿,伤与被伤都获得酣畅淋漓的痛与快,这躯壳是他的又不是他的,恨不得大开杀戒又恨不得自我毁灭——毁灭之后是否便可重获自由?周遭震天的喊杀声和嚎哭声、哔剥声和倒塌声中,不知何时混入了奇怪的乐曲声,似笛又似琴,他辨别不出,一面想要捂住耳朵屏蔽不听,一面又想竖起耳朵听个分明,悦耳的乐音又似乎变成了刺耳的噪音,听得他愈发暴躁起来,挥刀的力劲都猛烈了许多,仿佛这样便能劈碎那些纠缠不休的声音,叫它们滚远点,愈远愈好,耳不闻心不烦——

一片浑浑噩噩之中,忽然传来新的乐音。

江澄只觉心神一震。这乐音……是箫声?与方才的两种不尽相同,与其他一切声音都不同,这箫声他不讨厌,甚至反而……有些喜欢。想要靠近,想要聆听。胸中翻涌的煞气和杀意被箫声冲淡了,连带笛声和琴声也柔和起来,血色的视野恢复一丝清明,荼的杀戮仍在持续,江澄却与他割裂了开来,从主视角渐渐变成了旁观者,灵魂与躯壳变得若即若离,眼前的场景开始模糊晃动,间或闪过几个格格不入的片断,依稀可见一个黑衣人两个白衣人,江澄辩认出他们是谁,包括他们招魂的乐音——方才竟会没认出来!三重合奏召唤和牵引着他奋力向外挣扎,灵魂离这端愈远而距那端愈近,终于有一刹他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第一时间叫停了三毒和紫电的攻击——下一刻却被一股劲风迎面拍飞开来,也击沉了下去。本就是勉强而为之,这下又回到了原地。

却也并非徒劳而返。因为眼前的场景变了,众多巴山族人消失不见,只余九名勇士围成一圈拼死杀敌,而他们守在中间成为争夺目标的仙泉之上,竟矗立着江澄无比熟悉的一座建筑——莲花坞的正堂大厅。

*

“江澄”从地上爬起来,啐了一口血,眼露凶光道:“那家伙还真是不老实……”又恶狠狠笑了,“这回让他尝个痛快的。”

见又回到先前原状,蓝曦臣远未气馁,抬起头平静道:“忘机,魏公子……”咽回涌上喉口的血腥味,“我们继续。”

魏无羡看蓝忘机,蓝忘机看蓝曦臣,兄长面上这副神色他见过不多,每一次都是劝说无果的坚定不移——他们到底是骨子里相像的兄弟。蓝忘机抿了抿唇,重新将琴放平,指尖拨出颤音,魏无羡见状也不便说什么,再度将陈情平举到唇边。

蓝曦臣平复了下气息,同样举起手中的裂冰,茶却如何肯甘心,两手紧紧抓住箫管不放,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曦臣哥哥!为什么你,呜,就一定要……那个人就、就这么重要吗……!”

蓝曦臣低头看她,以最后一点耐心道:“茶姑娘,若你愿意给我解药,蓝某十分感激,如若不愿,请你放手。”

茶的脸上流露出天人交战的百般挣扎,一张樱桃小口快咬出血来,最后从兜里摸出一粒药丸,捏在手中犹犹豫豫道:“目前只有这个,但是这个……”

蓝曦臣未等她说完,已取过她手中药丸仰头服下,茶一愣急得跳脚:“你、你怎么就吃了!这个不是解药!它只是暂时的……”

“能派上用场就好,”蓝曦臣笑笑,“谢谢。”

茶还想再说什么,蓝曦臣却已将裂冰递到唇边吹奏起来。她泪眼朦胧地怔怔看了他半晌,又转头望向与三人对峙的“江澄”,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荼,哥哥……住手吧,好不好?

*

江澄望着眼前的莲花坞厅堂。这里是荼的内心世界,理应不会出现同自己有关的场景,除非对方精神控制已出现裂隙,那意味着夺回掌控权的机会更大了。半空中又传来琴声和笛声,不久后也等来了箫声,这一回能够清晰地辨别出来,不再是先前浑浑噩噩的状态,他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哼笑。

未待他进一步动作,眼前大门訇然敞开,从中昂首阔步走出一名紫衣女子——江澄只消一眼,呼吸便窒住了。

……阿娘。他无声念道。

虞紫鸢仍是当年风姿绰约的模样,一袭轻衫,紫电在手,身后跟着金珠银珠。江澄隐隐产生不好的预感,便见一人从自己这方款步而出,此人背影早已烙印在他骨髓中——是王灵娇。

江澄的心狠狠拧紧了。这是……江家灭门的那一日。

耳畔的乐声时刻提醒他这是记忆,是过去的事,是……无可更改无力回天的过往。可是平生最深最痛的伤口就这样被血淋淋地撕开了呈现在面前,叫他如何能够视若无睹,如何能够无动于衷?他的人生自那一日起被强行扭转了轨迹,从此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他能独力扶江氏大厦之将倾,却无可挽回家破人亡。无数次午夜梦回,年少的他曾流着泪咬着牙心想,如果可以回到那日……如果可以。与其血债血偿,不若血溅当场。

眼前场景已经彻底混淆,分不清谁是谁,巴山仙泉变成了莲花坞的荷塘,拼死抵抗的氏族勇士穿着云梦江氏的衣装,而荼所率领的官兵身上是岐山温氏的炎阳烈日袍。温家修士鱼贯而入,虞紫鸢鞭笞魏无羡,掌掴王灵娇,江澄目睹一幕幕如期上演,心中煎熬火烧火燎,然而这具躯壳却站定原地纹丝不动,他咆哮了一千遍动啊,动啊!终于动了,飞身而起破门而入,伸向虞紫鸢的却并非援手,而是一双噩梦的化丹手——温逐流!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不,温逐流的手,凌空弹飞了母亲的佩剑,徒手抓住了母亲的紫电,信号烟花窜上夜空,放出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母亲一左一右拎起年少的自己和魏无羡冲上码头,用紫电将他们捆在船上推远,双方口中都喊着什么,江澄从不曾忘却,如今却听不真切。而失了紫电的母亲只仗一柄长剑,返身杀了回去,身后是追随她的江家门生——追随到底,誓死不弃。而江澄自己,却连这样的资格都不能有。

后面的场景又开始动摇起来,许是因并未亲眼见证只是模糊猜测,许是因箫声伴着琴笛终得空隙而入,江澄一度从焚心烈火中脱身,忽而回到巴山之上仙泉之旁,九勇士以身躯堵在泉眼洞穴之外,围攻七日仍未拿下的荼耐心耗尽大吼一声,两眼喷射出火花,所经之处一片火起寸草不生,而莲花坞也燃起了熊熊大火,花叶焦枯,池塘干涸,烈焰重围悲风狂啸之中,虞紫鸢终于等到了江枫眠,也终于迎向死神的魔爪,化丹手幻化成九环刀,荼左手扯起自己的头发,右手挥刀砍向自己脖颈,而江澄心想这样也好,这样最好,只要温逐流死了,阿娘和父亲就可以……

——却猛然有一只手从旁伸过,死死握住他颈边的刀刃,无法再移近哪怕分毫。江澄红着眼抬起头,撞入视野的竟是,竟是……江厌离的脸。姐……?阿姐不是去了眉山?为何会,会在这里……?待他再定睛细看,又不是江厌离了,这张脸眉清目秀,散发出相似的温柔气息,却分明是一个男人。背景乐声汹涌灌入震得耳畔嗡嗡作响,江澄闭上眼再睁开,面前人眸光如晨曦破晓,驱散他眼中盘踞的阴霾,而嗓音如箫声清澈,正在呼唤他的名字。

江宗主,江晚吟……晚吟。

*

“江澄”再度与三人对敌,此番形势却不似先前,明显感觉到被压制了,因为蓝曦臣恢复了灵力。茶那个叛徒!他咬牙切齿,只得拼力相抗,所幸三人顾忌他占着正主的身子,一时不便痛下狠手。然而他体内的正主也不消停——他以对方记忆弱点相逼,这一招却也是铤而走险,倘若成了,对方会被击溃不再构成威胁;倘若不成,则会反过来波及危害到自身。

果不其然,当他察觉手不受控制握上三毒剑柄的时候,不由得暗骂了一句粗口。而发觉不妙的不止他一个,另外三人也不约而同变了色,蓝曦臣当机立断道:“继续不要停,交给我!”话音落下时已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江澄”,或曰江澄,已将剑架上自己肩头,三毒削铁如泥何其锋利,立时便在颈上切出一道伤口,鲜血渗出,再近一寸便足以割断喉咙——这一寸却永不会达成,蓝曦臣右手裂冰竖立格架于剑锋之后,左手徒手握住剑身用力往回扳,虽运起灵力护持,仍是被锐利的剑刃深深嵌入指节和掌心,割开一片鲜血淋漓。

江澄布满血丝的赤红双目从圆睁到微敛,从混沌到清明,他呢喃了一声“姐……?”闭上眼再睁开,终于瞳中倒映出清晰的面容,他眨眨眼睛,喃喃自语道,“……蓝……曦臣……?”

蓝曦臣笑了,纵然面色苍白不能掩盖这一笑的绝美,握着裂冰的右手顺势揽过他的肩,情难自禁地微微仰起脸,吻上江澄光洁饱满的额头,柔声道:“我在。”

伴随三毒脱手当啷一声坠地,魏无羡的下巴也掉了,蓝忘机的眼睛也直了,而最震惊的依然要数江澄,他再次彻底傻掉了。呆愣的表情维持不过片刻,忽然又扭曲了一张脸,似乎与什么抗争一般,反手揪住蓝曦臣的衣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用……”

而蓝曦臣已心领神会,抑或早已想到这一点,抬手覆上江澄揪着自己衣领的手,一道紫光闪过,紫电从江澄右手食指转移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紫电默认不会伤害使用者,故江澄无法用它对付自己;而紫电认主又有顺位次序,先前被江澄本人占用时,蓝曦臣也是无法使用的。唯独眼下正是绝佳时机,江澄一把推开他自己向后退去,蓝曦臣垂下左手幻化成鞭,注视他道:“你忍一下。”言罢左手一扬,一鞭子抽了上去。

此时于心不忍只会拖延坏事,故蓝曦臣这一下丝毫未留力,江澄被他抽得一个趔趄,面色忽现狰狞,勃然大怒道:“你竟然敢……!”右手伸向紫电意欲夺回,左手却用力将右腕扣住,顷刻换了一种神情,挺直腰杆站定了道,“再来!”

蓝曦臣一咬牙,第二鞭挥出,江澄支撑不住单膝半跪,拾起脚边三毒直插入地拄在手中,强忍着颤声道,“再来……!”

蓝曦臣仿佛比他还要更痛,面色又已煞白,一旁的茶心中焦急不敢插嘴,但见第三鞭挟着紫芒电光凌空劈下,江澄低头咽下一声闷哼,而以强硬姿态夺舍他的荼的魂魄,终于被这一鞭给抽离了出来。

随着荼离体化魂,一直封闭寂静的山林之间豁然热闹起来,云开雾散虫鸣鸟啼,看来是结界破了。在旁严阵以待的二人一拥而上,魏无羡吹起陈情,这回是独特的调子,引着荼的阴魂不由自主朝他靠拢,蓝忘机在旁抚琴相和,弹出的曲调则是旨在镇压的《安息》。但茶自幼不曾出过此山,缙丹氏所习法门不同于修仙世家,故此玄门名曲她从未听过,急匆匆冲上来挡在荼身前,泪如雨下道:“别……别杀他!”

她阻这一下,荼大笑一声,转身冲江澄和蓝曦臣二人扑过去,蓝曦臣正将江澄从地上扶起,抬头见荼扑来大惊失色,待要吹响破障音已来不及,而江澄再被乘虚而入便真的糟了——蓝忘机的“兄长!”和魏无羡的“江澄!”远远传来如在天际,而天无绝人之路,临危虽乱终究集中生智,伸向腰间欲解银铃的手转而探入衣袋,迅速摸出一张深蓝符箓,一手揽住江澄一手往下一摔,滚滚蓝焰冲天而起。

江澄只觉眼前一花,周身被施法传送的熟悉感觉包围,再度安稳下来时,眼前出现的亦是他所熟悉的场所——云梦莲花坞的门外码头上。他本已负伤,又遭夺舍,更被紫电抽了三鞭,身心皆受重创,强吊着的一口气直到此刻松懈下来,眼一黑腿一软,直朝蓝曦臣怀中倒去。

蓝曦臣并未撑住他,而是被他扑得后仰倒下,两人一同重重摔在地上,江澄趴在他身上吃力抬起头,竟见蓝曦臣一张脸惨白如纸,唇边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衣领,整个人已然陷入昏厥。

“——蓝曦臣?!喂,蓝……”江澄大吼着摇晃他,急火攻心加之体力不支,竟紧跟着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江澄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苏醒。梦中有昔日的莲花坞,有阿娘和父亲,阿姐和魏无羡,甚至妃妃茉莉小爱都还在,可一眨眼的工夫又全都消失了,他弄丢了他们,也被他们丢下了。他仓皇伫立四顾茫然,转身望见一个颀长人影站在逆光之中,那人朝他伸出手来,于是他也伸出手去,指尖相触的一瞬间,他醒了。

这回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莲花坞他的卧房,不似上回在姑苏……仍带几分困倦的散漫意识骤然收拢,江澄猛地从床上坐起——蓝曦臣!

浑身酸痛后知后觉席卷而来,比起当日在云深不知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根本无心顾及,掀开薄被便要下床,正低头寻自己的鞋,卧房门径直被推开了,他比来人更急切地抬头,撞进视野的竟是蓝忘机的脸。

蓝忘机一脸显而易见的激动,双唇紧抿,双目通红,以一种复杂不明的眼神瞪着江澄,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对方竟又扭头走掉了,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江澄愣愣目送他离去,胸中翻涌过千般思绪,蓝忘机此人极少喜怒形于色,能让他有这种反应的除了魏无羡只有他哥,而他眼睛竟红得犹如哭过……江澄突然之间喘不过气,手揪紧了胸口的衣襟,难道,难道是,蓝曦臣……出了何事?不,不会的,怎么可能……

“嘿,泽芜君前脚醒你后脚就醒了,你俩是不是约好了啊!”一个喜气洋洋的声音远远传来,顷刻冲散了几乎压垮他的沉重,魏无羡抬脚迈进敞开的门,面上喜色不由一凝,“……你眼咋了?”

“……进了灰尘!”江澄忙不迭偏过头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讲出的话毫无气势甚至带着鼻音,“你说泽芜君他,醒过来了?”

“是啊,不过醒了一下又睡过去了。”魏无羡随手捞了把椅子反着跨坐上去,两手搭着椅背,“蓝湛守了他三天没合眼,刚放下心来又想起了你,就过来看看,我还以为他告诉你了呢。”

“他来看我作甚,”江澄闷声道,“盼着我醒不了才好?”

“这你可冤枉他了,”魏无羡嘿然一笑,“你那时不是收住剑没伤他,反被他击飞了嘛,当时也没能夺回身体,他觉得有他一份责任。而且你和泽芜君千里迢迢赶来救我们,结果我俩没啥事你俩伤得这么重,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笑话看完了,你可以滚了。”江澄头脑已恢复冷静,态度也回归往常,“谁准许你进江家大门的?我记得我说过……”

“我记得我记得,你就当你是在做梦。”魏无羡轻飘飘打断他,及时转移话题,“你不想知道泽芜君的伤是怎么回事?”

江澄自然想知道,但又不想理睬他,只得扭头闷不吭声。魏无羡暗自好笑,正色接道,“泽芜君的毒其实并未解。”

江澄险些扭到脖子:“什么?!”

“不不,我说岔了,”魏无羡摆手纠正道,“现在已经解了,是当时尚未解。”

江澄暗松口气,又皱起眉:“……那他为何能用灵力?”

“茶姑娘给了他一枚药丸,可暂时压制毒性,”魏无羡道,“但药效一旦消退,毒性发作出来,便要为先前用过的灵力付出代价。”

江澄眼前闪过昏迷前蓝曦臣那张惨白的脸和唇边的血,眉和心都狠狠拧紧了,好一阵未作声。魏无羡见有些冷场,连忙又换了个话题,“荼封进锁灵囊了,由茶保管着,你放心便是。”

“……放心?!”江澄气冲冲恶狠狠道,“你们脑子抽了?居然还留他一命?!他俩可是亲兄妹!岂不等于放虎归山?!”

“其实他俩还真不是亲兄妹……”魏无羡摸了摸鼻子,“茶原本是那山头上一棵茶树,荼被困在那里一个人无聊,便赋其灵气化作人形,认作妹妹,还教给她缙丹氏一族的丹药知识。茶说他一直待她很好,从未打骂过她,就连最后被你赶了出来,他宁可冒着风险吃回头草,也没夺舍她那具现成的身体。”

“难道不是嫌弃她灵力低,或是女儿身?”江澄不以为然。

魏无羡摇头叹气:“江澄,你太缺乏爱心了。”

“……要你管!”江澄想起什么,面色阴郁起来,“我哪能跟你比,当年连温家人都救,你当然有爱心得很。”

这是两人之间永远难解的结,魏无羡不愿话题扯到这上面来,默然半晌道:“茶也不认同荼的做法,答应我们不会放他出来,而且他的魂魄已被削弱,即使放出来也构不成威胁。再者我和蓝湛还要在那山上待一段时日,没准会很久,也会看着的。对了茶还欢迎‘曦臣哥哥’再去看她,不过‘那个凶巴巴的’就免了。”

“……”他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江澄不知从何腹诽起,也不愿揪着旧事不放,最后挑个在意的问道,“你们留在山上做什么?”

魏无羡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最后眯起眼煞有介事道:“念念山的名字,听起来像什么?”

“缙丹山……金丹山?”江澄一怔,眼底喜色一闪即逝,“你结丹了?”

“还没,快了。”魏无羡沾沾自喜道,“一个半月前蓝湛在藏书阁翻阅古籍,查到书中称此山有轩辕帝铸鼎炼丹、得道升仙的传说,山清水秀风水好,蕴聚天地之灵气,或许于我结丹有益,便决定金凌大典后前去看看,谁知去了发现有荼的结界困着,不仅出不去,还将灵气都阻在外了。如今结界已破,灵气归拢,又有蓝二哥哥在手,咱的金丹迟早会有~”

对比他不复正经的语调,江澄神色却是复杂得多,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话音变得嘲讽而涩然:“你告诉我这个是何用意?提醒我这颗金丹要永远欠着,用不着还了是么?”

魏无羡亦一怔,他从未料想江澄竟惦记着有朝一日要还他金丹,如何还?再找人剖出来?前世剖丹之痛他至今回想仍不免心悸,而江澄竟宁可……他无言望着他的发小,忽忆起观音庙那夜结束之际,蓝曦臣的那番话——从前我以为我很了解他,后来发现我不了解了。先前我以为我重新了解了,可我现在又不了解了。

“我只是想……”你听了以后或许,负担也能减轻点……魏无羡顿了顿,到底没将这句话讲出口,或许又是自己想当然了,或许对于江澄而言,这是两码事吧。他勉强浮起一个轻松的笑,接着先前的话道,“而且那座山上不是有个温泉嘛,难怪荼当年未能夺下被执念困至今,我和蓝湛去泡过了,啧啧,真不是一般的舒服,特别是做那事的时候,你和泽芜君也该试试……”

“——滚滚滚!”这话题转得太突然,江澄涨红了脸嚷道,作势便要跳下床挥鞭子赶人,魏无羡这才嘻嘻哈哈从椅子上滑下来,轻快地闪身出去,冲门外扬声道:“你们可以进去啦!”

脚步声乱纷纷响起,门口呼啦啦涌进来一大堆人,为首的金凌大喊着舅舅直直扑进江澄怀中,撞得后者险些吐血,这几日的伤可算白养了,江澄抬起巴掌正要揍下,瞧见对方腮边泪痕未干,眼圈仍红红的,手落下来到底没了力道,揉乱了掌心柔顺的头发,轻声训斥道:“都当家主了,哭也不能在人前哭,像什么样子。”

金凌点点头又摇摇头,使劲往他怀里钻,江澄抬头望了眼门外离去的黑色背影,与另一白色背影碰头,靠近,并肩远去。他收回视线,环顾屋内,金凌身后站着蓝思追,余下的全是江家门生,主事客卿守在门边并未上前,遥遥向他行了一礼。弟子们表情敬畏眼神关切,一个接一个地问候,江澄一一随口应了,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道:“宗主,你和蓝宗主……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们支持你们!”

江澄一噎,这回真要吐血了:“……你们如何得知的?!”

另一弟子道:“你们互相搂着倒在莲花坞大门外,搂得紧得费了好半天才分开呢!”又一弟子道:“不只我们,码头上卸货摆摊的大叔大婶们也都看见了,如今怕是全云梦都传遍了……”“咦,”这回开口的是蓝思追,“原来你们还不知道?姑苏那边早就传开啦。”

江澄只觉两眼一黑,恨不得晕死过去算了。姑苏大不了从此不去,可云梦……以后叫他在云梦还如何见人?!

弟子们七嘴八舌愈讨论愈热烈,江澄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耐心耗尽广袖一拂,将他们统统打发走了。总算恢复独自一人,他捏了捏眉心,强忍一身酸痛穿鞋下地,往安顿蓝曦臣的客房行去。

蓝曦臣再度醒来已是午夜,屋内以夜明珠的柔光照亮,他适应过后略一转睛,便望见了靠坐在床尾的江澄。后者靠在床尾墙边,抱臂环胸呈一种防卫的姿态——那是常年缺乏安全感养成的习惯——头微微向一旁偏着,未束发冠青丝披散,姣好的面容柔和了几分,眉心却仍蹙成一团。

蓝曦臣注视他许久,终于动身欲起,而他一动江澄便睁了眼,见他醒了喜上眉梢:“……你醒了?”

明知故问的一句话,却饱含了浓浓欣喜,蓝曦臣嗯了一声,微笑道:“你何时醒的?伤势如何?怎不好生歇着?”

“我老早就醒了,管好你自己吧。”江澄见他半死不活还牵挂着自己,又喜又恼,又见他要起身,想一把按回去又顾忌他伤势,只得干瞪眼道,“乖乖躺着,起来作甚!”

蓝曦臣仍坚持坐起来,半倚床头笑了笑道:“我想看着你。”

江澄两颊发烫,所幸光线不够强烈,然而这种光线之下蓝曦臣的面色仍是白得醒目,他又皱了皱眉:“为何那样乱来?嫌活得太长了?”

蓝曦臣一怔,随即明白他所指为何,心知瞒不住也不愿找借口,只得如实道:“但你起初只对我的箫声有反应……”

江澄又一噎,慌不择言道:“少自作多情了!”便见蓝曦臣面色一黯,立马将自己痛骂百遍,“……我是说,不过凑巧而已!”

蓝曦臣面色又微亮,含笑道:“为赌那一点凑巧,也是值得的。”

“你……!”江澄拿他没辙,偏过头不甘道,“就算招魂是没办法,至少你告诉我的话,我就不会让你用紫电了。”他自己比谁都清楚使用紫电要耗费多少灵力,何况蓝曦臣实打实用了足足三次。

蓝曦臣道:“当时情况紧急,除了你只有我,魏公子灵力不足,莫非你要让忘机……”

“当时情况紧急!”江澄高声重复道,“哪还顾得上那么多?认个主又如何,事后收回来便是了!”

“……江宗主,”蓝曦臣眼中感动,面上认真道,“我是心甘情愿用紫电的,正如你心甘情愿挨我的打,我不会再为打了你而自责,所以你也别自责了,好么?”

“我那是迫不得已别无他法,能相提并论么?”江澄白他一眼,没好气道,“泽芜君啊泽芜君,原来是个大傻帽。”

蓝曦臣扑哧一声笑出来,江澄被他一笑更来气了,“骂你你还笑!睡坏脑子了?”

“哈哈,我只是……”蓝曦臣笑意不减,“觉得你这样说我,是真没把我当外人了。”

江澄脑袋一热,站起身瞪视他:“紫电都认你为主了,你还当自己是外人?!”

“是是,”蓝曦臣仰起脸注视他,“那我当自己是内人,可好?”

江澄:“……”

蓝曦臣:“……”

江澄震惊得都顾不上脸红了:“……泽芜君你,是在……开玩笑?”那个“雅正”的泽芜君?

蓝曦臣的面上终于有了血色:“咳……抱歉,我太过开心,有些……得意忘形了。”

江澄扁了扁嘴撇过头去,却听蓝曦臣又道,“但我并非在开玩笑。”他又猛地扭回头来,蓝曦臣定定注视他道,“大典那日你说得对,有些谎言即使是善意的,也是会伤人的。那日我撒了谎,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谎……伤到了你,对不起。”

江澄的心砰砰直跳,小声咕哝道:“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该说的一定要说。”蓝曦臣为了表明心迹一般,摸出几张蓝色符纸,捏在手中摩挲着道,“这些是大典那日过后,我回云深不知处做的,因为生怕御剑中途打退堂鼓,便想直接传送到莲花坞门口……可是做了这么多,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去找你。”他抬起头道,“江宗主,我……江宗主?”

却见江澄上一刻还泛红的面色转眼又已气得发青,上前一步劈手夺过,怒冲冲道:“就是这个!传送符消耗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中了毒还用它?!不要命了?!”

蓝曦臣顿时唯余苦笑,为何有种自掘坟墓的感觉……可是看着江澄比起气愤更似心疼的神情,忽然间便觉得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蓝曦臣身边的人,过去的金光瑶他看不透,现在的聂怀桑他觉得累,聂明玦已不在,剩下蓝忘机是唯一安慰,只是对方渐渐也不再依赖他了——兄弟终究不比伴侣能相伴左右。而如今他终于也寻得了这样的一个人,他看似捉摸不定,其实比谁都好懂,和他相处久了反而觉得轻松,因为他其实活得那么纯粹而自我。想要守护他外表筑起的冷硬和锋芒,想要触摸他内在灵魂的柔软和鲜活,想要见证、想要了解更多的他,想要了解……他的全部。是从何时开始的?缙丹山的篝火旁?金麟台的暴雨中?云深不知处的青草地上?甚至或许,还要更早。从好感,到心动,直至无法抗拒沦陷其中。

那日在云深不知处,魏无羡曾过来找他,郑重其事地说了许多。魏无羡说我看出来紫电认你为主了,江澄他是真的很在乎你。魏无羡说可你若不是认真的,还请不要去招惹他。魏无羡说江澄他爱会掏心掏肺地爱,恨会挫骨扬灰地恨。魏无羡说其实我或许没自以为的那么了解他,不过你做得到。魏无羡说泽芜君你如若是认真的,请你定要好好待他。

蓝曦臣闭了闭眼,低下头去,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样东西,伸手递给江澄道:“江宗主,这个还你。”

江澄认出是大典那日雨中自己撑的那把油纸伞,没想到对方保管至今,有些讪讪地接过了道:“一把伞而已,还专门还我。”

蓝曦臣摇头道:“送伞的寓意不好,还是物归原主吧。”

江澄一想,面皮一红,愈发讪讪道:“多大人了还信这些,幼不幼稚。”

蓝曦臣笑笑,又道:“但有样东西,我不想还你,你不会介意吧?”

江澄循着他视线所指望去,是以紫色细绳系在他腰间的九瓣莲铃铛。古朴的质地,暗银的色泽,与朴素洁白的蓝家服饰十分相配,仿佛生来便应佩挂在那里。江澄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愉快的轻哼,嘴上毫不客气道:“行啊,拿同等分量的换。”

蓝曦臣于是毫不犹豫抬起双手——一只还被纱布包成了粽子——颇有几分吃力地解起脑后的额带来。江澄站立重心从右脚移到左脚再移回右脚,强忍住上前道“我替你解得了!”的冲动,目睹他终于解下雪白的卷云纹抹额,拿在完好的右手里,真真切切递到面前。

蓝曦臣望着江澄。江澄如紫电,纵横恣肆风疾电厉,冷烈沉炽霹雳无匹,以强势而不容分说的姿态闯入他视野,可雷霆万钧劈灼一切,亦可涓涓细流撩拨心弦。而一旦认定了谁,便会从此死心塌地,不离不弃。

江澄望着蓝曦臣。蓝曦臣如裂冰,翩翩君子温润若白玉,款款风度清雅似箫声,以温柔而不容拒绝的旋律流入他心防,瓦解壁垒融化坚冰,悄无声息攻城掠地。而蓦然回首发现,听者奏者,早已彼此深深吸引。

江澄曾对自己说,不要再依靠任何人,不要再相信任何人的誓言,能够相信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可此时此刻,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想要相信面前的这个人,想要依靠他,并且,成为他的依靠——他们都曾攀上高峰亦曾跌落深谷,看过的风景或许不尽相同,但从今往后,想要并肩走同样的路,赏同样的花,泛舟云梦湖上,踏青姑苏山间,守两个家族安稳顺遂,望两方水土安康富足,待有朝一日卸下重担,再策马同游红尘江湖。

蓝曦臣展颜一笑,在这夜色中美得不真实,而江澄知道这不是梦境。他走上前,朝着那条维系彼此一生牵绊的红线,伸出手去。

 

 

Fin.


*番外见《水天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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