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审讯室里那长达八分钟的独白,如果换个时间地点场合,怕是见者捧心闻者落泪,为周队长这番感天动地的表白。
只可惜表错了对象。
直到后来案件告破,真相大白,关氏兄弟重获自由,白天支队里庆祝完一轮,下班后周巡叫上兄弟俩,三人又到常去的小店搓了一顿。瞅着关宏峰接电话去了,关宏宇凑近周巡,压低声音:“话说周队,你趁今晚找我哥摊牌得了,天时地利人和,他一准儿答应。”
周巡听得莫名其妙:“摊什么牌?”
关宏宇:“还能什么,你对我哥那点心思呗。”
周巡心里咯噔一下:“……哎你等等,我对你哥哪点心思?你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微妙呢?”
关宏宇嘁了一声:“周队,您就甭跟我装了,我哥是个棒槌,我可不是,不说别的,就说当初你在市局讲的那话,啧啧,现在想起来还挺肉麻的。可惜我已经有亚楠了,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一道男声不咸不淡插入,激得关宏宇一个哆嗦,他转过头去打哈哈:“……哥,电话打完了?”
关宏峰瞧他一眼:“打扰你俩了?”
关宏宇:“哪有,我开玩笑呢,是吧周队?”
周巡:……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关宏峰落了座,瞅了眼不着调的关宏宇,转脸看向状况外的周巡:“……你俩刚聊什么呢,什么‘挺肉麻的’?”
周巡正要矢口否认,关宏宇在旁响亮地抢白:“哦,那个啊,那是周队跟‘我’之间的事儿。”他刻意咬重那个意有所指的“我”字,顺势冲周巡挤了挤眼睛,换来对方怒目而视。
可这落在关宏峰眼中就成了两人眉来眼去,还公然当着自己的面,他心里不知为何有点不是滋味——宏宇和周巡什么时候关系变这么好了?他俩之间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当初关宏宇顶替身份被周巡揭穿,两人一同瞒着关宏峰,直到后来他才得知此事,因为自己欺瞒在先,也没有立场指责。既然自己和宏宇之间有着秘密,宏宇和别人、周巡和别人自然也可以有秘密,案件以外他无权干涉,只是……为什么是宏宇和周巡?为什么偏偏是他俩?他看着那张肖似自己的脸活跃在周巡身边,忽然涌现一种强烈的错位感——在关宏宇被卷入这一切之前,在漫长而平稳的过去十几年里,周巡身边的人——明明都是自己。
一阵突兀的来电铃声打断了关宏峰的思绪,他缓钝地拿起手机,看了看面前二人,再度起身离席。他前脚刚走,后脚关宏宇一把揽过周巡的肩,苦口婆心,“你看我哥多受欢迎,这问候一个接一个的,再不抓紧点,哪天他真被拐走了你可别哭。”
周巡嫌弃地挣开他:“谁他妈会哭啊?我兄弟终于有人要了,我笑还来不及呢。”
关宏宇嗤笑:“拉倒吧你,还‘兄弟’,谁会把自己兄弟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戴的围巾颜色还有说的每句话都记得那么清楚啊?我这亲兄弟都记不住好吗?”
周巡:“怎么着还不准我记性好啊?”
关宏宇:“是是,您记性比热恋中的小姑娘还好——还是一见钟情那种。”
周巡:“谁他妈一见钟情了?!”
见他终于毛了,关宏宇嘿嘿一笑,又正了正色:“我问你,如果当时对面坐的是我哥,你还会说那些话吗?”
周巡沉默了一阵,这次没回避:“……我知道是你,才说那些话的。”
关宏宇拍拍他肩,凑上前去,送了他一个字——“怂。”
周巡扭头回赠他一个白眼。
关宏峰回来时见到的正是这一幕——自家弟弟和多年搭档两个人挨得很近,两张脸的间距已经逾越了正常谈话的尺度——一般这样的距离不是要打架,就是要接吻。虽然不需要逻辑推理也能判断出前者可能性显然更大而后者可能性几乎为零——等等为什么要加个“几乎”?——关宏峰仍然感到没来由的不愉快,以及某种更莫名的……危机感。他走回到饭桌前,居高临下地站着,叫了声:“关宏宇。”
连名带姓的称呼让某人又打了个冷颤,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只见他哥勾了勾手指,露出个令人发怵的微笑,“你给我过来一下。”
兄弟俩“谈心”去得有点久,周巡一杯接一杯下肚,即使啤酒也喝得上了头。等人回来时他已经微醉,半眯着眼打量二人,关宏峰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架势,关宏宇则一脸的委屈巴巴,周巡不太放心,凑近他低声问:“……你没出卖我吧?”
关宏宇摇摇头,却不肯看他。周巡心里打起了鼓,又瞄了眼关宏峰,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索性一把抄起关宏宇胳膊,冲关宏峰皮笑肉不笑,“老关,你弟借我一会儿啊。”说着强行把人半拖半拽走了。
小店三楼顶上是天台,地方开阔,可惜没灯,不过有天上月亮照着。被晚风一吹,周巡的酒醒了一半,他松开关宏宇走到栏杆前,从兜里掏出烟盒,抖了根出来叼在嘴里,咔哒拿火机点着了,想起来旁边这位也是烟友,把烟盒伸过去,关宏宇摆摆手:“最近在戒烟。”
周巡:“小饕餮?”
关宏宇点点头,周巡把东西收回兜里,笑了一声,“当了爹就是不一样了哈。”
关宏宇:“……周队,你也老大不小了……”
周巡:“打住,你还没完了?真对你哥终身大事这么关心,那也找错人了吧?就算我跟你哥成了,那也生不出娃啊?”
关宏宇:“……”
周巡见他不说话了,静静吞云吐雾了一阵,磕了磕烟灰,倚着栏杆望着前方苍茫夜色,自顾自又起了头:“……是,我承认,我对你哥有意思,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说一见钟情那太肉麻了,不过也差不多吧——就是那种,见到的第一眼你就知道,‘就是这个人了’——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是那种感觉。
“我这人吧,运气一向不赖。之前刹车被人弄坏了,结果只是车撞了树,人撞了头,两天就好了;后来配枪炸膛,金山代我遭了罪,我呢穿着防弹衣,啥事儿没有;再后来刘长永那杯奶茶,我要是一念之差喝了,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经历了这么多,可回想起来,要问我觉得自己最走运的事——还是要数,遇见了他。”
2001年1月27日的夜晚,丰庄路东的岔路口,穿着呢子大衣戴着紫色围巾的关宏峰,是照进周巡漫漫长夜的一束光。他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与那一晚白得夺目的路灯光亮融为一体,融入了周巡这一生,再也割不断抹不去。
他追了他半辈子,追到了终于与他比肩,再不能跨过那最后的距离。
“你说我怂,我也认了。我是怂。我周巡不怕死,不怕被人威胁,不怕众叛亲离。可我怕跟他做不成兄弟。
“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今天的话,还有那天的话,你通通都给我忘了,以后再也别提,听见了没?”
周巡带几分自暴自弃地讲完最后一句,把烟头碾灭在脚底下,回头瞥了眼半天没动静的关宏宇,不耐烦地走过去,招呼他后背一下,“问你话呢,你……哎,喂?!”
他这一巴掌下去,关宏宇紧握栏杆的双手一松,腿一弯,整个人眼看着出溜到了地上。周巡眼疾手快扶住他,让他倒在自己臂弯里,借着月光只见他满头冷汗,面色苍白,看起来虚弱得不行。
这张脸上这种神情,周巡不是第一次见了。脑袋里顿时轰的一声,剩下一半酒也醒个彻底,他眼睛瞪大,嘴巴半张,舌头跟声音一起打了结,“……老,老关……?”
关宏宇——不,关宏峰已经没了回应的力气,周巡一下子慌了神,又强迫自己稳住,在衣兜裤兜乱摸一通,摸出个警用手电,匆匆打开,一边照着一边拍关宏峰的脸,“……老关?老关你醒醒!”
关宏峰的意识从混沌中缓缓回归,他吃力地聚焦视线,手电刺目的白光旁是周巡焦急的脸,一双眼中满满映着自己,在这黑夜里格外地亮。
那一刹关宏峰忽然就明白了。哪有什么不变的白与黑,昼与夜,光与影,哪有谁拯救了谁造就了谁。世纪初的那一场相遇,周巡看见了关宏峰,关宏峰也看见了周巡。他骑在摩托车上,手抱头盔长腿撑地,随意一摆就是风流恣肆的模样,脸上布满阴霾,眼底却燃着火焰。
这么多年了,关宏峰想,他竟一点都忘不掉。
他在周巡支撑下慢慢站起来,任由对方架起他胳膊,扶着他往外走。他腿还有点软,身体重量压在周巡肩上,听见他抱怨着:“老关你真该健身了,沉得像头死猪似的。”“你说你俩心血来潮又搞什么,自作自受……”周巡嘟囔几句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又轻快地说,“……老关,刚才那些话,不管你听到多少,那都是我逗你弟玩儿呢,你可别当真啊。”
可关宏峰说:“我已经当真了。”
周巡忽然不敢看他,心里拼命盘算着怎样糊弄过去,就听关宏峰问,“那些话,如果对着我,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说?”
周巡笑了一下:“原来你爱听这种?那好办,回头我让小周翻翻情话大全,每天对你讲一句,保证不带重样儿的……”
关宏峰:“周巡。”
两个字掷地有声,周巡老实闭上了嘴。又听见关宏峰叹气,“我们都已经老大不小了。”
这句话有点耳熟,出现得有点不合时宜,周巡下意识转过脸,“啊?”了一声。
关宏峰想说我们这是耽误了多少年啊,关宏峰想说原来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有你,关宏峰想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被别人抢走,关宏峰想说我没想到自己会连亲弟弟的醋都吃。可两人的脸此刻离得这样近,近得理应紧跟上一场干架或一个亲吻——于是关宏峰选择了后者,这一回无关理性。
两人分开时,一向机灵得堪称人精的周支队长整个儿傻掉了。始作俑者有种比破了多年悬案还要巨大的满足感,他决定再接再厉:“宏宇已经先走了,回去陪亚楠照顾小饕餮了。”
周巡:“……哦。”
关宏峰:“天都黑了,你得负责送我回家。”
周巡:“行。”
关宏峰:“你喝了酒,不能开车,今晚就在我家过夜吧。”
Fin.
番外:
等进了门换了鞋,周巡脱下外套往衣架上一挂,轻车熟路地四下转悠着,显然已经缓过了劲,甚至还想搞点事情。无意间瞧见墙上的挂历——这都什么年代了老关还用这玩意儿——今天的日期上划了个醒目的红圈。周巡愣了一下,摸着下巴就笑开了。
关宏峰从厨房端出来两杯水,搁在茶几上刚直起身,冷不防被迎面扑了个满怀。周巡径直把他抵到了客厅墙上,差点没把他老腰给撞断了,关宏峰寻思着这是酒还没醒么,就见对方两手撑在他身侧,笑得花开花落:“老关,你每年都记着日子?”
关宏峰望了眼对面挂历,既然证据败露,唯有坦白从宽,于是点了点头。周巡又笑,身子压得更近了,“那,是不是该好好纪念一下?”
两人下身几乎贴在一起,关宏峰有点招架不住,他发誓他本来没这意思:“……这进展会不会太快了?”
“你是纯情小男生吗?还嫌快?”周巡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零一年到今天,整整十八年了,老关。”
话尾含着幽幽叹息,戳在关宏峰心窝上。是啊,十八年了,青涩到世故,新人变老人,他们还有多少个十八年可以挥霍。人生苦短,心意既通,何不尽欢。
想通了的关宏峰抬手抚上周巡的腰——周巡的腰真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你想……怎么个纪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