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知晓缙云真实相貌的人，包括姬轩辕在内，一致认为这张属于轩辕丘最强者的脸太具有欺骗性，俊俏端正，温良无害，不识泰山的摊贩敢使唤他跑腿，一见钟情的姑娘敢逮住他告白，张口便是“我中意你，你跟我回家吧”。

唉，怎么没人对我说这种话呢？姬轩辕拄着下巴作嫉妒状。

坐在对面的缙云挑了下眉：你去问问嫘祖。

姬轩辕轻咳一声：我是说，谁能想象，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大人，竟长了这样一张骗人的脸。

缙云道：你不是一样？

姬轩辕道：当然不一样，我嘛亲和便好，你则不然，你得吓人，能把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那种。

缙云：……

姬轩辕道：没成想，非但没有人见人怕，反倒成了人见人爱……嫘祖的眼光，还真是一如既往。

缙云道：……你就是想自夸吧。

有熊的战神仰慕者数不胜数，戴上面具的骁勇身姿令男人崇拜女人痴迷，摘下面具的英俊样貌更是令人动心——依旧无论男女，或许。以命相搏的战场上需要的是足够的气势与震慑，可放在这张脸上难免要打个折扣，缙云曾为之苦恼不已，最后还是姬轩辕出的主意，从此狰狞可怖的铁甲面具成了他的象征，却也以另一种方式增添了他的魅力。

可惜本人对此毫无自觉，姬轩辕每每拿这种事调侃他，总会被他原封不动奉还回去。也是实话——缙云向来只讲实话，他心目中这位有熊的族长、轩辕丘的主人才是真正气质谈吐才智魄力皆无可比拟，将士归顺，百姓爱戴，众人谈论起来俱是满口称赞——认识的人里唯有巫炤是例外，可不喜欢并不代表不佩服。就连端坐九天高高在上的神，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缙云曾以为姬轩辕将来是要羽化登仙的——对他而言从来不存在“能不能”，只有“愿不愿”；获得永生后便有无尽时间可以治理人世，振兴人族，做想做而来不及做的一切。可姬轩辕对他笑道：你也知那叫“登仙”，成仙之后归于天界，人间万事便再入不得眼了，那还有何意义。

又道，你呢？有兴趣？

缙云摇头：杀孽深重之人，上什么天，下黄泉还差不多。

姬轩辕神情一淡，一时不语，缙云看他一眼，给他面前空杯中倒满酒，往前推了推，不卑不亢。

他知道姬轩辕不喜欢听这种话，尤其从自己口中。可他征战杀伐是事实，踏遍尸山血海是事实，他为此而生，并愿为之而死。姬轩辕又有什么不情愿的呢？作为首领对方恩威并重，处事果决，发号施令从不手软，但作为友人，却又生出许多无谓的多余的情绪了。

姬轩辕慢慢饮了口酒，道：若是这样，那我也该同你一道。

缙云道：这不是你要走的路。

姬轩辕道：你、我、嫘祖，我们是同路人。你要抛下我不成？

缙云道：你明知我指的不是这个。

姬轩辕道：你明知我是想，可你们都不许。

缙云道：哪容得你任性。

姬轩辕苦笑，一旦话题绕到这上面总会变成这样，纵他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却每每被缙云驳回得毫无余地。尽管他明白他说得对——正因他明白，所以才无解。他该责备缙云，却又有一丝不该的羡慕——即使自己亦会有求而不得，可于缙云，却只是求仁得仁。太岁的主人有如其剑，大道至简，心无旁骛，认定的便坚守到底，否定的便绝不妥协。姬轩辕改变不了他，嫘祖、巫炤，谁都不行。吾即吾心，吾即吾道，哪怕这条道通往无间深渊。

破獍之战，缙云消失十年归来，容颜未变而青丝成雪。他回到轩辕丘，站在姬轩辕面前，后者有太多话想问，想说，想知道他在魔域经历了什么变故，想告诉他他们未有一日停止找寻，可他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故友与大将，最后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笑着道了声，回来就好。

可缙云并不好。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剑势愈发霸烈，太岁渐渐被冠上凶剑之名，连同它的主人——昔日众人仰慕的战神周围，亦渐渐出现了诋毁之声。忘恩负义的人，狭隘浅薄的人，任何时代都不会少。姬轩辕有所耳闻，也呵斥过，但并不能彻底杜绝。缙云自然也听见了，只是摇摇头道：罢了，随他们去。

姬轩辕道：即使有人那样说你，也不该是轩辕丘的人。

缙云道：他们离得近，看得多。他们也没看错。

姬轩辕轻叹，道：是，他们没看错，你的剑比以往狠了许多，快了许多，就好像迫不及待，杀完一个冲向下一个——

缙云，你在急什么？急着赶在身死之前，将自己燃烧殆尽也在所不惜么？

是难得从对方口中听到的严厉口吻，缙云无从反驳，唯有沉默。若在以往还能拿酒化解一下，可自从魔域归来后，姬轩辕禁了他的酒，连带自己也饮得少了。他们都不是会借酒消愁的人，可偶尔也会想要大醉一场，梦回轩辕丘未立、只有三个人的那时候，三人变成四人，刚加入的缙云对嫘祖敬重，同巫炤投缘，被姬轩辕捉弄得窘迫不已。那时候多好啊——如今本该更好的，可命运的分歧的征兆不从人愿地日益鲜明，仿佛预示着终有一日，他们会步向无可挽回的离别。

只是谁也未曾料到，这一日竟来得这样早。更未曾料到，最先离别的，却不是缙云。

嫘祖战死的那日，姬轩辕坐在梅树下弹奏了一整夜，缙云远远听着，曲不成调。

将巫炤斩首的那日，缙云无声无息消失了一整夜，姬轩辕知道，他去了白梦泽。

而从白梦泽回来后，姬轩辕知道，终于连缙云也要同自己告别了。巫炤和嫘祖不在了的如今，甚至连挽留的借口都找不出一个。

姬轩辕道：你到底也要离开我了，缙云。

缙云道：……对不起。

他看着姬轩辕想，或许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谁，能令这个人当面流露出软弱与哀伤了。可缙云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悲伤——比起他的多情的首领和友人，他自己似乎总被抱怨过于冷漠，尤其对自己。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他是君而他是臣，他是将而他是兵，他是他手中最锋利无匹的兵刃，指向哪处便向哪处挥下，剑光白亮，鲜血艳红。姬轩辕给予他违抗命令的权利，他恪尽本分保留了一生，终于要行使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前往乱羽山，成全他自己。

若说还有什么遗憾，便是无法再陪对方走下去了，无法继续替他开疆辟土披荆斩棘，为他挡去一切杀戮与血腥——姬轩辕这样的人，不该沾染那样的血腥。但是没关系，总会有人代替自己继续陪着他，继续护着他。姬轩辕是他们的希望，他在，路便不会断，会延续下去，哪怕再漫长崎岖。所以没关系。

缙云让姬轩辕不必去乱羽山寻自己，尸骨也好魂魄也好。姬轩辕只道，总要去寻太岁。缙云想了想道，也罢，若其无人可驭，便送与辟邪族吧。姬轩辕依然不置可否，只道，我会妥善安排，你放心。

太岁最后被安置得着实妥善——它陪葬在了缙云的墓中，和嫘祖的一同伴在黄帝陵左右。后来鼎湖坠入魔域，冰封千年，太岁便亦沉寂了千年——而它并未被送往天鹿城的原因，或许只有葬剑的人自己知晓。

或许为了让那座陵墓里不至空无一物；或许为了同乌号长久相守，一圆它们主人未了的愿念。又或许，和拼了命收集那人残魂一样，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期望，期望着几百年几千年后，哪怕历经轮回转世，穿越死生梦境，也要再一次重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