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夜湾于风里霜，是独一无二的所在。寄灵族人修炼至肉身俱灭，精神留存，经年累月在各种梦境之间迁徙，承载了做梦者们形形色色的念想与回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们无从分辨，唯有静默旁观。观得太多太久了，终于不堪重负，自身记忆开始混淆，淡化，到最后除了那些忘不掉的和不能忘的，也不剩下什么了。
这一点上，与他们曾深恶痛绝的魇族，倒是同病相怜。
不能忘的，便打下独特烙印提醒自己牢记；忘不掉的则不需要，其存在本身便已刻骨铭心。于风里霜而言，关于那位大人的一切，自然属于后者。
她永远记得初至遥夜湾时的所见——梦境固化成为梦域，黄沙漠漠千里无垠，断壁残垣零落其间，驼队翻越过绵延沙丘，沙漠尽头竟连着海，悠远清澈，有鲛人在唱歌。沙海之上悬着一轮圆月，硕大皎明，似近在咫尺，令人禁不住想伸出手去。
身为寄灵族族长，风里霜比其他人见识过更多奇妙诡谲、光怪陆离的梦境，险峻有之，恬静有之，可饶是她也不曾见过如这般广阔梦域，旷古荒凉，又美丽绝伦。那时她便想，这样的梦，该是怎样一位人物才会拥有啊。
仿佛回应她的心声，一道丝缎般的光之路从月亮上蜿蜒而下，铺陈至他们面前，试探着踩上去，发出柔和的轻响，犹如梦域主人含笑的邀请。
于是她带几名族人踏上光之路，走上了月亮。都说月亮上面住着嫦娥仙女，她见到的，姿容清雅风度翩然，却是位仙人。
而那人微笑着道：我不是仙人，是人。我叫姬轩辕。
风里霜睁大了眼睛：您是那位……轩辕黄帝？
那人仍是笑道：不是轩辕黄帝，只是姬轩辕。
自从那日相识以来，她所见到的他总是眉眼弯弯，唇角噙笑，给人以平易亲切之感，打破了她对于帝王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既定印象——这位大人是这华夏大地上最有资格以君主自诩的人，却是恰恰相反的，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温柔——是了，温柔，这个词才最契合他。
他给予他们栖身之地，为他们指点迷津，暂无敌袭的闲暇时期又反过来虚心求教，身为上古先知却表现得像个好奇的孩子，想这想那，问东问西，后来连族人们都被问倒了，只好纷纷向族长求救，风里霜于是接过了这块“烫手山芋”，两人并肩坐在赤水山顶小木屋前的空地上，一个教一个学，一个念一个听，光阴于此间静静流淌，如缓缓漫过滩涂的河溪。
多希望这样温柔的梦可以一直做下去，永远做下去，可风里霜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持续四千年，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她不能祈求更多。
天下动荡，群魔骚乱，梦境不幸成为祸起的源头。遥夜湾迎来长达数日的永昼，炎阳炙烤着大地，狂沙蔽日，巨浪滔天。寄灵族人挺身而战，他们不会病死却会战死，但他们无惧死亡。他们死后化作碎晶，由生还的族人收集在一起，聚成剔透闪光的一堆，像不为人知的宝藏。
人类死后腐朽成尘泥，远不及这样美。姬轩辕道。
风里霜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他总是这样好——可又有谁来安慰他、支援他呢？经天轮中，赤水岸上，那里始终是他一个人的战场，即使自己也不被允许助他一臂之力。可就这样独自力战着步向终结，未免过于悲伤与孤独了。自古君王皆孤独，可她希望他不会。
所以她由衷地，发自心底地，无论出于公义或私心地，感激北洛、云无月、岑缨一行人——感谢他们的出现与陪伴，至少在这场千年梦境的最后，让那位大人不再孤军奋战。
遥夜湾恢复平静后的最后一晚，风里霜听见姬轩辕的呼唤，她独自走上月亮，进入赤水，并未见到对方的身影，她张望着回过身，发现通往鹿溪的入口向自己敞开着。
鹿溪是姬轩辕的原灵境，比遥夜湾、比赤水更隐秘深入的腹地，非绝对信任与亲近之人不可得见。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在姬轩辕大人心中，终于也拥有了一席之地呢？风里霜想。
离他如此之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走到他面前以后，不待对方开口，她微微福了福身，道：大人，我为您跳一支舞吧。
姬轩辕叹了口气：你这称呼，我看是纠正不过来了。
掩于面纱之后的清丽脸庞上浮现出一丝浅笑，风里霜退后两步站定，看似随意地摆好姿势，舒展肢体，曼舞而起。
如身上服饰一般充满异域风情的舞蹈，是她自己最喜欢的一支。只见她藕臂缓抬，玉足轻点，腰肢摇曳，衣摆旋转，如生长于大漠的含苞花朵，款款绽放在这落了雪的梦中世界。天地之间皑皑茫茫，唯有着了色的两点人影，一乌红一金绿，一沉静一灵动；万籁俱寂之中，唯余衣上缀铃伴随动作轻轻振响，细碎清灵，经久不息。
优美动人的舞蹈，只可惜缺了伴奏。姬轩辕大人是会弹曲的，风里霜想，可她不能有这样的期待，连想一想都是不该。那应是他的妻子所独享的——她知道赤水的那间小木屋里住着谁，正如她知道“长柳”的化身代表着什么——那是他对待敌人的顽强战意，与对待爱人的似水柔情。
这是一场注定无望的爱恋，正如对北洛他们所言，她仰慕他，仅止于此。她知晓他的用情至深，他是那样深爱他的妻子，他的战友，他的族人乃至天下人，他的爱是如此厚重而深远——她爱的不正是这样的他吗。她做不到像他那样，但她至少可以远远地守望他，守望他的爱与梦，在梦的最后为他献上一支舞，献上虔诚的祝福。
一曲舞毕，风里霜停下来，姬轩辕望着她，眼中微光闪烁——是啊，他心如明镜，又怎会不知。可他只是合上眼再睁开，微微一笑，开口道，风里霜，谢谢你。
这三个字，已足够了。他于她如风中沙、海上月，是她可遇不可求、可望不可即的梦。她旁观他人沉醉虚幻饮鸩止渴，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想。只是她早已不会那般天真沉溺，她的身后是跟随的族人，她的面前是一族的未来，前路漫漫如逆旅，她有太多必须去做的事情，她必须启程，而那位大人……也该回到他的归处去了。
风里霜垂眸躬身，双臂交叉胸前再向两侧打开，冲姬轩辕行了寄灵族最正式最隆重的一礼。而后她转过身去，缓步离开鹿溪，行出赤水，回到遥夜湾。月亮已经落下，日轮再度升起，在一切倾塌之前，燃尽最后的光热。
她的梦，也该醒了。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