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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反+魔道|柳澄]青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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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犹如被攫出水面濒死边缘的鱼,被高高抛起又深深坠落,潮红满面,湿汗淋漓,大口喘息,过了许久才终于活了过来。继而狠狠咬破自己嘴唇,仿佛终于下定某种决心。

但见他闭目凝神,屏蔽外界一切,运起体内灵息,调动其在封闭的穴位间游走冲撞,很快觅得一处薄弱环节,于是汇聚起来,奋力一冲。

他睁开眼睛,将翻涌而上的第一口血咽回去,在柳清歌再度欺身而上之时,举起左手,以掌成刀,迅疾而狠厉地砍在对方后颈上——柳清歌毫无防备,径直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任对方点穴手法再高明,他江晚吟也并非吃素的,拼着沉重内伤的代价,强行冲个穴还是做得到的。

他咳了两声,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抹去唇畔溢出的一缕血丝,而后上移,以手背遮挡住眼睛。

……可是,自己为何……没有早些这样做?

他衣不蔽体、狼狈不堪地仰躺在青草地上,柳清歌伏在他身上,身下的硬挺仍戳在他腿间。他单手吃力地将对方掀翻至一旁,摸索着拉拢自己的衣服,又睁着眼一动不动躺了良久,这才合上酸涩的眼睛,继续开始运气解穴。

一个时辰后,全身穴道悉数解开,江澄僵硬地缓慢地坐起身,清理了一身凌乱狼藉,这才站起身来,又咳了两声,弯下腰去,将昏迷的柳清歌再度架过肩头,半拖半拽地往不远处的池塘走去。

到了近前,他一卸一推将人扔进池子,激起一阵水花,再在岸边蹲下,掬一捧清水洗了把脸,水珠沿着面颊发梢成串滴落,最后他慢慢地坐下来,垂下头去,将脸埋入掌心。

柳清歌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一方池塘之中,一道结界将附近围了起来。他起身上岸,只觉颈后残留一丝钝痛,胸前有鞭打的淤痕,此外浑身再无其他异样——迷香已彻底清了。再环顾四下,不见江澄身影,他徘徊了半晌,召过搁在岸边的乘鸾,一跃而上,御剑而归。

回到苍穹山百战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迎了上来——多日未见的杨一玄远远望见他,小跑着过来,中气十足地行了个礼:“师尊!”

柳清歌略一颔首,道:“下山历练如何?”

杨一玄得意地昂首挺胸:“弟子接受师尊考验!”

柳清歌敷衍地嗯了一声,显然心思不在此,顿了顿道:“江晚……江宗主回来否?”

杨一玄哦了一声:“昨夜回来的,在卧房歇息呢,似乎在外染了风寒。”

风寒?柳清歌眉头一皱,又听杨一玄道,“江前辈回来时,衣服破得不成样子,怕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他尚在自顾自嘀咕,柳清歌已匆匆转身,大步朝江澄卧房行去。

来到房前,隐约听见屋内传出压抑的低咳,原本欲叩门的手转而径直推开——江澄正倚坐榻上,身上换了件白衣,抬头见到来人,生生将余下的咳嗽憋了回去。可柳清歌已听得分明,那般咳声……绝非风寒引发,而是内伤所致。

可他先前的内伤,应当已痊愈了才对……

柳清歌心事重重,尚未发问,江澄先开口了:“怎么,柳峰主是来兴师问罪,嫌江某将你丢在那儿自生自灭了?”

这等开场语气,并不是好兆头。柳清歌心中一沉,不答反问:“……你又受伤了?如何伤的?”

江澄料到此问,淡淡道:“你不必知道。”

柳清歌道:“因为我?”见江澄不答,又道,“昨日后来……发生何事?”

他今日醒来后,极尽搜刮脑海中的记忆,戛然而止在树林中自己推开江澄那一幕,再往后的事情全无半分印象。适才听闻杨一玄讲述,又亲眼见到江澄伤势,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切正是自己造成的。

他下山本为冷静自我,改善事态,岂料阴差阳错,适得其反。事已至此,要他如何赔罪都可以,但他需要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出,无可挽回之事……

江澄依旧一脸淡漠:“柳峰主身上余毒已清,结果圆满,至于过程,既然不记得了,想必也并不重要。”

这话中透出几分怨怼,柳清歌走近几步,郑重道:“对我而言很重要。”

江澄却道:“无可奉告。”

柳清歌最见不得他这般拒绝人的模样,尤其是现如今,尤其是,拒绝自己——他跨上前去扳过他的肩,咬牙道:“江晚吟!”

几乎在碰触到的一瞬间,他察觉对方身体骤然紧绷,未及深思,余光瞥见立起的衣领下露出了什么,待要定睛细看,江澄已飞快抬手,束起领口遮掩住了。可那极短的一刹,凭借超凡的眼力,柳清歌仍是瞄见了——那是……半圈深嵌的齿印。

他瞪大了眼,松开了手,下意识退开一步,不敢置信,又容不得他不信,脑中霎时混乱作一团。

……是我做的?我都……做了什么?还有没有,做出什么,更过分的……?

他张了张口,却再也问不出。他知道此刻他应该道歉,立刻道歉,然而又觉得……道一百遍也于事无补。

江澄欣赏了一阵他大受打击的神情,忽地轻笑一声,是一贯含着讥诮的那种:“原本为了彼此情面,打算隐瞒的,柳峰主倒是眼尖。”

柳清歌面色僵了一僵,手慢慢握紧成拳,只听江澄幽幽道,“既然知道了,那柳峰主也该明白,江某的态度吧?”

柳清歌默然半晌,艰难地张开口,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道:“……不明白。”

江澄又端详他一眼,道:“既如此,江某便直言了。”他移开视线转回头去,语气陡然变得冷漠,“想不到你和你师兄,原来是一类人。藏得可够深的。”

江澄道,“可惜不好意思,江某一来并无断袖之癖,二来最恨受人摆布。”

江澄再道,“所以柳峰主,麻烦以后,离我远一点。”

江澄最后道,“江某感激不尽。”

他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吐出的话语却是字字诛心。他每讲一句,柳清歌的脸色便白上一分,直至最后血色尽褪,苍白如纸。面前的江澄是如此陌生,令人生出恍若隔世之感,仿佛回到了初见他的那时,阴冷刻薄,不近人情。他们彼此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从相左相合,到相知相惜,他不敢奢求相许相依,可岂料如今,竟是徒然退回到了最初——不,比那时还要更遥远。

而这距离,这局面,是他自己一手酿成的。

他活该。

柳清歌像方才握住那般又慢慢松开了攥紧的手,掌心被掐得流了血。再缓缓垂下去,终于所有力气都从脚底抽离流失,只余下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

“……我明白了。”

他木着脸转身出门,被门槛绊了一跤,跌跌撞撞走出去,仰起头,明晃晃的太阳刺痛了眼睛,连同他那见不得光的心思,被照得无所遁形。他站在那儿望了它好一阵,直至头晕目眩几欲流泪,才重新摇摇晃晃迈开步子,慢慢腾腾地往后山走去。

走出不远,迎面并肩行来两个人,柳清歌看不见,只顾埋头往前,却被一只青色衣袖拦了下来。他僵硬地抬起头,空洞的目光从面前青衣人担忧的脸上,迟缓地移至一旁黑衣人冷淡的脸上,沉寂的胸口抽动了一下,而后坠入万丈深渊。

“……你们,回来了?”

 
 

沈清秋也未料到他们会这么快回来。他五日前回到魔界找洛冰河,得知就在他折回苍穹山的短暂期间,魔族的叛乱余孽已被肃清,洛冰河像个孩子般向他邀功,脸上身上新添的伤落在他眼中,教他既生气更心疼。所幸洛冰河体质佳,恢复快,他陪着他休养了四日,两人便启程赶了回来。

只是万万想不到,一回来便撞见柳清歌这副脚步虚浮、面色灰败的模样——他这傲骨铮铮的师弟,铁血雷霆的战神,何尝如此失魂落魄过?他不用猜便知定然与那江晚吟脱不了干系,可若是如此,自己却也没有立场插足。

眼下关切问询怕也无济于事,沈清秋暂且咽了回去,尽量答得自然一些:“是啊,我们正要……去找江宗主。”

柳清歌面上仿佛一潭死水掀起一丝波澜,而后彻底冻结成冰。当着师兄和宿敌的面,他迅速又重拾了那张毅如坚冰的脸,用听不出情绪的语调道:“……他在里面,你们去吧。”

言罢强自镇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回的背影望上去……徒余孤凉。

洛冰河全然不知内情,诧异道:“……他是被最弱的弟子打败了,要去自绝经脉么?”

“冰河。”沈清秋沉下声。听出他责备之意,洛冰河扁了扁嘴,不再做声,两人继续往江澄卧房行去。

来到房前,沈清秋叩响门,唤了声“江宗主”,听见屋内传来一声“请进”,于是推门进去。江澄从坐榻上起身相迎,面色呈现几分憔悴,见到对方身上并非那件惯穿的紫衣,而是百战峰的白衣,沈清秋第一反应竟是——他决定留下,不回去了?

随即他便发现自己想错了,因为江澄目光落在他身后面生的洛冰河身上,微微一怔,继而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霎时间迸发出欣喜若狂的光彩。

他激动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声音也发着颤,“……是不是,找到回去的方法了?”

沈清秋颔首,回身示意洛冰河,后者将佩挂在腰间的一件由厚布和符咒封裹严实的物什解下,置于一旁几案上。江澄急急走过去,三人围着桌几坐下,沈清秋终于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番。

正如当初沈清秋和柳清歌所料,起因确是洛冰河在沈清秋那受了委屈,一时嫉恨起柳清歌,于是趁他外出之夜,以心魔剑残剑在他卧房门上施了手脚。心魔剑自从在埋骨岭被毁后,碎片崩裂散落四处,唯有连同剑柄的小半截断剑被寻回,由洛冰河随身携带。后来他无意中发现,此剑虽已残缺不全,辅之以一定咒文或令诀,仍能实现如劈空斩一般破开空间裂口、连通异界的功效。只是想不到,头一次尝试,却是用在这种地方。

讲完后,沈清秋叹道:“……故而江宗主此番遭遇,可谓是我徒弟一手造成的,实在是对不住。”

一旁洛冰河接收到他偷偷使的眼色,连忙配合做出抱歉万分的表情。

江澄的心思全在方才那番讲述与眼前的心魔残剑身上,并未留意其他,此时听见沈清秋的话,摆了摆手,已恢复冷静:“有幸领略贵派风采,更结识诸位英才俊杰,江某不虚此行。”想到什么眼神微黯,勉强一扯唇,“既如今能回去了,也是皆大欢喜。”

沈清秋见他并未发难,心中轻快不少,看向洛冰河,后者接口道:“当初我是信口捏的令诀,误打误撞连通了江……前辈的住所,但若要回去,比来时要麻烦一些。”

江澄神色立时凝重,只听他继续道,“也并非大事,只是这回须得以咒文画阵,比空口念诀更为稳定牢固,此外还需你……您提供一样随身物什,需充分浸润了府邸与自身灵气,如此有助于我锁定传送方位。”

见江澄面露犹豫之色,沈清秋补充道:“只是暂且借来一用,届时保证完璧归赵。”

沈清秋既这样讲,江澄亦信得过他为人,于是动手解下腰间悬挂的九瓣莲清心铃,交到沈清秋手中。目睹对方收纳妥当,才道:“……待我回去后,能否用同样方法,从那边再过来?”

他状似随口一问,另外二人却都听出了言下藏得隐蔽的期许。沈清秋叹口气,洛冰河摇摇头:“只能单方面从这边过去。上回的意外,怕是无法重现了。”

江澄沉默片刻,道:“……明白了。”低咳了两声,又道,“不知那阵何时可画成?”

另两人对视一眼,洛冰河道:“如若顺利,明……”沈清秋打断道:“三日,三日之后。”

见江澄又生疑惑,他含笑道,“江宗主不妨歇息两日,养足精神再启程。”

江澄本想回莲花坞休养也是一样,但不便拂了对方好意,左右也不差这一两日,便点了点头。

两人于是起身告辞,江澄送出门外转身回屋,洛冰河回头望了眼合上的门,沈清秋察觉道:“……怎么?”

洛冰河若有所思瞅着他:“师尊,你故意拖延两日,是不是为了柳……师叔?”

沈清秋不自然地转过脸,迈步向前:“……他二人结交一场,情同兄弟,该让他们好好道个别。”

洛冰河追上去与他并肩,轻哼一声:“只怕不是兄弟情吧。”

沈清秋脚下一滑,瞪眼瞧他,心中惊疑不定,自己还是听柳清歌坦白才得知的,这小子才刚回来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就什么都知道了?

洛冰河很享受他这样看自己的眼神,适时卖乖道,“方才江宗主低头解佩饰的时候,我瞧见他这里……”抬手指了指自己侧颈,“有个牙印,还不浅呢。”

沈清秋闻此言,险些左腿绊右腿来个平地摔——牙、牙印?!这么刺激的吗?!竟已进展到这一步了?!速度也忒快了点!不会已经上本垒了?

想想又觉不对,先前柳清歌那副丧气样,怎么看也不像是得手了啊?莫非,难道……是求而不得,因爱生狂,霸王硬上弓,得不到心也要得到身……?

他脑内瞬间上演了一出禁断强爱、虐恋情深的狗血大戏,连连摇头啧啧称奇,柳巨巨毕竟是柳巨巨,这种事没准真干得出来。

洛冰河见他面部表情风云变幻,无视自己存在,不满唤道,“师尊。”

沈清秋从天马行空中回过神,想了想,驻足道:“我去看看你柳师叔,你先回我房里待着,莫乱跑。”

洛冰河听他要去找柳清歌,瘪嘴道:“早知不多嘴了。”

沈清秋见他又耍起性子,不由好笑,不轻不重地揪住他耳朵:“还说呢,你偷看人家江宗主脖子做什么?”

洛冰河被他揪歪了头,忙辩白道:“不是偷看,只是恰巧看见的,师尊你信我!我不会去看旁的男人!”

 
 

两人又聊了片刻,便分头行事,洛冰河回清静峰,沈清秋正欲找个弟子打听,忽闻后山传来一通撼天动地的巨响——得,省得问了。

他循声一路寻去,但见后山林中千年古木躺倒了一大片,自中心齐刷刷向外呈完美圆环,凛冽剑气连同凸出的山岩亦轻易削断了,所有断面高度出奇一致。圆心一白衣人垂剑在手,仰天而立,周身灵力气流盘旋激荡,卷起草叶萦绕翻飞。剑锋是整齐的,灵流却是乱的。

沈清秋毫不怀疑,对方再这样下去,若是侥幸未走火入魔,定能自创出一套“黯然销魂剑”。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站定道:“柳师弟。”

见柳清歌怔怔望过来,他踌躇片刻,如实相告,“三日后,江宗主他……便要回去了。”

柳清歌闻言,无意识攥紧了手中剑,垂地的剑尖隐隐颤抖,他面无表情、语调呆板地应了声:“……好。”

沈清秋看不得他这样子,简直想不顾形象地抓乱自己头发——是,他原本是劝过他趁早放弃,长痛不如短痛,可事到如今才知,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将对方想得太简单了。感情的事本就是如鱼饮水,自己和洛冰河亦不例外,又有什么资格置喙于旁人?

沈清秋将手中扇柄捏紧了些,走到柳清歌面前,冒着被乘鸾捅成筛子的风险,终是将合起的折扇重重敲在了他脑袋上。

“好什么好!哪里好了!有种打起精神,拿出你当初追杀冰河的气势,缠上去,把他留下来啊!不管用什么办法……”忽记起先前那一通荒谬猜测,“……呃,也不能太不择手段……总之就这样白白送他走了,你舍得?你甘心?别等人走了又寻死觅活的……实在不行,”他顿了顿,微咬牙,“若他当真去意已决,而你当真非他不可……那就跟他一起走。舍得下这边的话。”

沈清秋越讲越想抽自己嘴巴子,这都出的什么馊主意?让他离开归属的门派,离开同门与弟子,更离开至亲的妹妹?……可将心比心,倘若“随洛冰河去魔界永不归来”和“留在苍穹山同他永不相见”两条路摆在面前,自己虽会挣扎不舍,但最后定会选择前者。

正因为比谁都更理解他的处境和心情,才忍不住,才不忍心。

柳清歌听着他的话语,眼睛微微睁大,他未曾想沈清秋会对自己说这些。可随即他又垂下了眸,抿紧了唇,摇了摇头。

他从未期待江澄会留下。早在不殆崖上饮酒那晚,从江澄娓娓道来时那温柔得不似他的眼神中,他便已知晓对方对云梦,对江家,对莲花坞的感情。那比自己对苍穹山、对百战峰的,要来得深得多。因为埋得太深了,所以才极少提及。他柳清歌是什么人,能让对方为了自己,放弃承载了全部苦痛、思念与责任的家和故土,而选择留下来?他做不到,江澄绝不会那样做。

更何况……如今想这些,已毫无意义。在他尚未及思考自己能否做到反过来,为了江澄而抛弃一切的时候,江澄已对他说,请你离我远一点。而最远的距离,莫过于再也不见。

沈清秋能说的都说了,见他摇头,只道,“还有三日时间,你还来得及好好考虑一……”

“——来不及了。”柳清歌打断了他。

沈清秋看着这个从来屡败屡战、撞南墙亦不回头的人,抬起脸望着他,以一种平静得近乎绝望的表情和声音,道,“来不及了……晚了。”

接下来的两日,柳清歌和江澄,一个住在后山白天砍树晚上露宿,一个关在房中卧床休养哪儿也不去,两人虽同在百战峰上,却是一面也不曾见过。期间沈清秋又来过一趟,目睹两人这般情形,几乎后悔自己多事,多拖延的两日,反而徒增折磨。

第三日清晨,江澄早早起床梳洗,换回了一身紫衣——先前那身被柳清歌撕坏后,江澄专程跑了趟安定峰委托尚清华,安排人手依照原本的款式加紧赶制,做出了一模一样的一件,昨日派人送了过来。

他着紫衣来,着紫衣归,算是给自己一个有始有终。

穿戴完毕,拉开门,沈清秋和洛冰河已在外面。对面柳清歌的卧房门上,四角各贴着一张蓝色符箓,中央以丹砂画成一个圆环法阵,写满内外三圈密密麻麻的咒文。洛冰河正凑近在检查,沈清秋见他出门,迎上来,将清心铃递还给他。江澄接过系回腰间,两人寒暄几句,不久陆续又有几人到来。

岳清源近日闭关,魏清巍下山办事,同江澄有交情的峰主除沈清秋外只有木清芳到场。临别在即,沈清秋赠了两盒清静峰特产茶叶,木清芳赠了几张千草峰独家药方,江澄都感激地收下了。见一旁杨一玄和数名受过指点的百战峰弟子也来了,他同两位峰主打过招呼,转身朝他们走过来。

弟子们恭恭敬敬行礼,脸上多少流露出不舍。江澄看着他们,演武场上那些过往光景历历在目,依稀犹在昨天。他微微勾唇,道:“你们勤加修行历练,打败你们峰主指日可待。”

他这话半打趣半认真,弟子们纷纷笑着应了,江澄又对杨一玄道:“……你师父常不在山上,派中事务还须你这个大弟子多照应些。”

杨一玄拍胸脯道:“江前辈尽管放心。”

他其实仍惦记着同江澄的外甥一决高下的事,可惜如今看来恐怕是没机会了,只得识趣地并未再提。江澄看着他,想到回去可以见到金凌了,不禁生出几分高兴。

此时沈清秋同洛冰河交谈两句,转身扬声冲江澄道:“江宗主,到时辰了。”

江澄刚刚浮起的心又微微沉了下去,他举目环顾四周,目光来来回回扫了两遍,终是垂下眸去,心直坠到了底,失落甚矣,苦涩甚矣。

……看来自己真是伤到他了,竟是……连最后一面也不愿来见。

足足默然半晌,他才重新抬起头,迈动脚步往前走去。来到咒阵门前,做了个深呼吸,冲洛冰河颔了下首,示意可以开始了。

洛冰河点头,解开心魔残剑的层层封禁,正欲挥动施法,突然之间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中透着慌乱的脚步声——

沈清秋忙按下洛冰河的手,江澄一惊一怔一喜,几乎是急匆匆地转过身去,回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入了狂奔而来猛地刹住的柳清歌眼中。

被无尽拉长的那一刹那,周围所有的人、景、影象、声音……全部顷刻消失不见,彼此的眼中只余下了对方,只有对方,再无其他。

柳清歌两手垂在身侧,指关攥得发白,他望着他,动了动唇,张了张口,却是半个字也发不出声。

于是江澄周身的一切又如潮水般悉数涌回了,幻象散尽,两人之间隔着重重人海,长长距离,再也不能穿越抵达。

他扯唇一笑,满心嘲弄——自己在期待什么?在讲出那般冷漠决绝的话语后,事到如今竟还期待着,对方追上来说些什么?

他望着柳清歌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的模样,终于心如死水,平静得出奇。原来最后又变成了这样。一个也好,两个也罢,他曾经和如今在乎的人,最后到底……再也无话可说。

江澄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扬起脸拱起手,平静地朗声道:“柳峰主保重,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他言罢,随即转过身去,仿佛再无任何留恋。洛冰河于是挥动心魔残剑,只见剑上紫光溢出,点亮门上的符箓与咒文,法阵随之运转起来,中央圆环由四角牵引延展,迅速扩大成一道光门,门内光流涌动,混沌无边。

江澄稳下心神,毫不迟疑抬步,迈入光门之中——

直至那紫衣背影被光流吞没,消失在门内,柳清歌才如梦方醒,钉住的腿脚像想要追上一般,下意识跨出一步,这一步……却已太迟了。

他望着那道兀自矗立的光门,茫茫然睁大眼,眼眸中流露出错愕,迷惘,不知所措,怅然若失。

……他就这样,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说,后会无期,后会,无期……

柳清歌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底微弱的烛火摇曳了一下,而后彻底熄灭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道别……便已经永远失去他了。

 

 

正在这时,洛冰河突然喃喃了一句:“……不太对劲。”

一旁沈清秋诧异看他:“……什么不对劲?”

洛冰河看看手中的魔剑,再看看面前的光门,语气犹疑不定:“……魔力消耗比预料中少,法阵持续时间也更长……若目的地无误,不应该是这……”

话未讲完,身后一道人影已箭一般冲了上来——柳清歌双手揪住他衣领,将他狠狠撞抵在背后墙壁上,剑眉倒竖,凤目圆睁,眼底是复又燃起的熊熊烈火:“你说什么?!那他去哪里了?!”

洛冰河自知理亏,未挣开他:“目前尚不知,我得推算一……”

柳清歌又打断他:“这期间他会如何?这阵能维持多久?”

仿佛响应他的质问一般,一旁的光门颤了几颤,光芒黯淡下去,边缘开始缩小,显然即将消失——

柳清歌二话不说松手转身,大步一跨纵身一跃,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同样冲进了那道门中。

光门继续缩小,直至彻底消失,静静现出原本的卧房门来。

一连串突发变故将在场众人惊得鸦雀无声,沈清秋先行回神,焦急得声调都变了:“冰河你快算算,他们去哪里了?”

洛冰河依言上前,仔细核对了门上符箓和咒文,确定并无差错,冥思苦想半晌,看着手中断剑,恍然啊了一声。

“……莫非是因为,此剑残缺不全,实则效力减半,咒文应当相应调整,我却未考虑到这层……”

沈清秋急道:“别追究原因了,先找他们在哪儿!”

洛冰河见他真的上火了,不敢怠慢,忙催动心魔剑,感应残剑上的魔力是完好时的几成,再结合咒文内容,心中飞快推演测算,随着时间推移,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沈清秋见状越发焦虑,直欲顿足,“算出来了?是……是哪里?”

洛冰河难得一时支吾,庆幸的是并未将二人传至未知异界或虚空罅隙中,不幸的是……师尊大概会拔出修雅剑暴揍他一通。

“是……魔界,”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吐出具体的地名,“……万骨窟。”

——万骨窟,万骨枯。

这是横亘于魔界北疆与南疆之间,十万荒山中的一座魔窟。

以洛冰河、漠北君为首的北疆魔族,以人形居多,南疆魔族则多是兽形,但心智与人无二。此外还有数量庞大的兽形兽心、远未开化的魔族,北疆不认南疆不收,同时遭到两边驱逐,流落至南北分野之地,散布于莽莽荒山之中。因无人管辖和规束,越发堕落原始,生性残暴嗜血,与妖兽无异,被称为魔兽。

而万骨窟,是魔兽们最为钟爱的聚集地之一。

江澄脚下踩着堆起的尸山,右手紫光电流凌厉挥出,势若霹雳雷霆,杀退已数不清第多少波围攻上来的魔兽;左手召回凌空迎击的青鸾,剑尖向外狠狠一甩,甩掉厚厚一层黏腻腥臭的兽血。他拭去额上快要淌入眼中的鲜血,恢复弥漫着血色的视野,在得以喘息的短暂间隙,朝洞窟的无尽深处望去。

他从通道中走出时即刻发觉不对,此地岂止不是莲花坞,甚至并非他原本的世界——据他所知,那边并没有魔气如此深重的地方。他第一反应是洛冰河陷害自己,可两人无冤无仇,况且他信得过沈清秋等人,那么便只可能是出了差池。

通道早已消失,无法原路返回,他起初试图离开洞窟到外面去,视野开阔利于判断,但跃上青鸾后才发现,此间地势极为不利——洞穴深且宽,然洞顶极矮,只能御剑低空掠过,而前后无论哪个方向,道中皆是密密麻麻的拦路魔兽,兽头攒动,望不到边。

他御剑杀出一段距离,一面留神闪躲规避,一面以紫电或灵流迎击,灵流暴击颇为耗费灵力,用过几次便舍弃了;紫电在此界虽威力不俗,魔兽实力却也翻倍增强。辗转应对之间颇为吃力,一时不慎,左腿挨了重重一爪,险些从剑上坠落下方兽群之中。

御剑既行不通,从地面杀出去只怕更难,虽多了青鸾亦可一战,但一来适才那下腿伤得不轻,二来地上魔兽数量要多得多;何况无法得知哪边是出口,倘若走错方向,更是自寻死路。

他降落在洞窟一侧,思忖着既如此,虽不甘心,也只得拖延时间,等待救援了——但愿苍穹山那边发现了情况有误,前来寻自己。

这样想着,他杀退附近魔兽,捻了个口诀,欲张一道结界罩于周身,借此抵挡一阵。随即却又发现,许是由于此地魔气浓稠灵气稀薄,结界竟张不开。而自己除非外出夜猎,平时身上未携符箓或灵石,无法以物相辅。

……这是天要亡我江晚吟么?

他冷笑一声,索性祭起紫电与青鸾,背倚岩壁,面朝兽海,迎上新一波攻上来的魔兽群,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我命在我,就算是死,也要力竭战死,而非怨天尤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日一夜,亦或不过一个时辰;不知还要多久,几日几夜,亦或永远不会结束。在漫长无止境的杀戮与血腥之中,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力和灵力的逐渐消耗,且因身上愈来愈多的伤口,愈流愈多的血,而比预想中流失得更快。先前未彻底痊愈的内伤,此刻也冒出来雪上加霜。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无论如何只能撑下去,必须撑下去,直至撑不住为止——

撑不住了又当如何?撑不住了……那便是死。

死在不知何地的异界他乡,阴森幽深的魔窟之中,与一群丑陋魔物为伴,死后尸体被撕咬分食……若是被那些怨他恨他的仇人们得知了,怕不是要拍手称快,赞上一句,不愧是配得上他江晚吟、他三毒圣手的绝妙下场。

……哦,差点忘了,三毒不在身边,三毒圣手的称号……怕是名不副实了。

那该改叫什么,青鸾圣手?他噗嗤一声,咳出了一口血,突然佩服起这种时候还能逗趣的自己来。

剩余的灵力已不足以支撑同时操控两件灵器,他将灵力分配给紫电,左手徒手握持青鸾,剑身纹饰已被兽血糊住了,他记得它本是极好看的——像和它一对的那柄剑一样好看。

他挥动青鸾斩断一头魔兽的脖子,腥血喷溅到面颊上,和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左手持剑到底不如右手灵活,也不知剑术惊绝的那人,是否可以左右开弓,切换自如?

待灵力耗尽之际,便是自己身死之时,倘若他注定要死在这里,倘若届时他已经死了……那还是不要来寻他了吧。寻不到最好,不知道最好,他不希望他知道。

……妈的,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满脑子都是那家伙?

他晃了晃因失血而阵阵眩晕的脑袋,眨了眨疲乏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如一头伤重犹斗的困兽,重复着第一万次动作,紫电横扫出去,青鸾挡在身前——

青鸾剑身上,忽闪过一抹幽光。

 
 

乘鸾剑身上,忽闪过一抹幽光。

柳清歌先是一怔,继而大喜,拼尽全力加快了杀向前方的步伐。

他先前紧追江澄奔入同一条通道,但许是因时机有差,或偶然因素众多,出通道时却未能与江澄落于同一处,而是置身更深处的——万骨窟的洞底。

不过如此一来,可知另一侧必是出口,无论为脱身或为寻人,都只有一条方向明确的出路——朝着洞外杀出去。

他起初亦试图御剑而出,不久即发现比想象中艰难,因为自己仅一柄乘鸾傍身,御剑同时只得聚起灵流甩出暴击。不知此洞有多深,魔兽有多少,战斗要多久,这等境况下过度消耗灵力实为不智之举。于是他转而降落地面,乘鸾飞回手中,或握持挥砍,或施术放招,披荆斩棘、马不停蹄地杀将出去。

万骨窟内魔兽摩肩接踵,成千上万,比之曾交战过的南疆魔族更为凶悍暴虐,纵使他天资卓绝灵力高强剑术无双,一路过来亦早已浑身浴血,遍体鳞伤。可他感觉不到累,甚至感觉不到痛,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不能倒下,因为江澄还在前方某处等着他——

他要追上去,他要找到他。

心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不知过了多久,当乘鸾剑上终于闪过一抹与青鸾遥相呼应的幽光时,他欣喜若狂,精神大振,再也急不可耐,飞身翻上乘鸾,再度御剑而起,再顾不得耗费灵力,双手齐齐甩出灵流暴击,击不退的便闪身避过,避不过的便生生捱下,随着脚下乘鸾银光愈盛,终于在前方不远处,望见了那道令自己牵肠挂肚、望眼欲穿的紫衣身影。

他横冲直撞御剑向前,近了,更近了,终于喊出一声千回百转、千呼万唤的——

“江晚吟——!!”

站在地面的江澄仰起头来,面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血色黯淡的视野里,唯有一袭染血白衣夺目而清晰,柳清歌踏着乘鸾从天而降,高高跃下同时乘鸾一飞冲天,幻化万千剑气骤雨惊雷般落下,将包围二人的魔兽悉数击溃逃离。

笼罩周身的银白剑雨之中,柳清歌走上前,在江澄面前站定,道,“……抱歉,我来迟了。”

江澄怔怔睁大眼睛,完全说不出话来。方才青鸾剑的闪光,他以为自己头晕眼花出现幻觉,尚不敢相信是真是假,而这个人竟已,竟已真的……飞到了自己面前。

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这个人,于此时此地在他面前横空出现,登场方式……英俊得简直犯规。丰神俊朗,风流跌宕,纵使一身落拓斑驳亦不掩分毫。

……慢着,他这身血——?!

江澄似从一场甘美幻梦中猛然清醒,跨前一步,拽住他手臂以支撑自己,动了动唇,竭力维持平静:“……你……怎么来的?”

柳清歌犹豫片刻,答道:“……和你一样。”

……果然啊,果然如此……不是苍穹山那边派人来接应了,而是这个蠢货,这个没脑子、一根筋的蠢货,自己一个人跑过来了……跑到这个遍地魔物、凶险恶劣、生机渺茫的死地……

江澄无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喃喃道:“……你来做什么?”

柳清歌道:“我来寻你。”

江澄道:“你是来寻死!”

他吼这一声牵动内伤,胸口闷闷作痛,脑中嗡嗡作响,柳清歌忙伸手扶住他,道:“我们一起出去,离开这里。”

“呵,”江澄轻笑一声,一把挥开他,“就凭你和我这副样子?你自身都难保,凭什么带我出去?要怎么带我出去?”

柳清歌看着他强自硬撑的神色,再低头看他伤得深可见骨的左腿——站立都已是勉强,更遑论行走和御剑了。他银牙一咬,斩钉截铁道:“我背你!”

江澄又笑得咳出一口血来,今日听的笑话已经够多了。先前被暂时杀退的魔兽们此刻又蠢蠢欲动围了过来,柳清歌挥动乘鸾荡开一圈凛冽剑气,收招时身形明显一晃,背对江澄抬起袖子,暗暗拭去唇畔溢出的鲜血,半蹲下身扭头冲他道,“上来!”

可江澄什么都看见了。他险些被柳清歌声势浩大的出手和镇定自若的神态欺骗了,可定睛细看便能发现,对方身上的伤只怕比自己少不了多少。或许自己受内伤拖累,或许对方意志力惊人,抑或确实多一分余力……是,柳清歌是比自己强,他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可战神不是神,只是人,是人就有极限,自己已经到极限了,柳清歌还没有,但也快了。他一个人兴许出得去,带上自己……绝无可能。

江澄不睬他,转过身,强拖着伤腿一瘸一拐拉开距离。柳清歌见状惊怒起身,反手削飞一头魔兽的脑袋,冲上前牢牢抓住他手臂:“你去哪儿?”

江澄道:“哪儿也不去,就待在这儿。”

柳清歌道:“待着等死吗?!”

江澄道:“我乐意!”

柳清歌怒极:“别逼我封了穴把你扛走!”

江澄怒极反笑:“……好啊,又来这招?那你试试啊?你能封一次我就能冲一次,还怕了你不成?!”

……又?柳清歌隐约捕捉到什么,无暇细思,回身又将冲上来的一头魔兽捅了个对穿,回头看了眼江澄倔强的脸,忽然便冷静了,垂下淌血的剑道:“……好,我陪你。”

轮到江澄愣住了:“……什么?”

柳清歌道:“你要死,我陪你死。”

江澄胸口梗住,狠狠抽痛了:“……你他妈疯了吗?!”

柳清歌道:“清醒得很!”

江澄道:“谁他妈要你陪?”

柳清歌原话奉还:“我乐意!”

江澄吼道:“柳清歌!”

柳清歌吼回去:“江晚吟!”

江澄喉头也哽住了,狠狠咬住嘴唇,眼睛瞪得通红,眼底满布血丝。柳清歌见他这一副疲惫伤痛至极的模样,突然便懊悔同他扯着嗓子嘶吼了。他放轻语气,道,“……要么一起留下,要么一起出去。是生是死,我都陪你。”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他说完便转过身,将江澄护在身后,挺剑迎上新一波袭来的兽群。花了番工夫又清理干净,强压下胸口汹涌翻腾的气血,将涌上来的一口血咽回去,再回头,只见江澄怔怔地深深地望着自己,眼底有什么终于软化了。

柳清歌再次半蹲下身去,江澄咬唇默然良久,这一回没有拒绝。

他将青鸾收回剑鞘,倾身伏在柳清歌背上,双臂环住他的颈,柳清歌稳稳地将他撑起来,左手托住他的伤腿,右手握紧乘鸾剑柄——空中御剑冒风险也费灵力,如今唯有一步一个脚印,一刀一头魔兽,步步为营地杀出这魔窟去。

柳清歌的脚步沉稳踏实,背上宽厚坚实,在这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境地里,却给予江澄说不出的安全感。见到对方后强悬起的心、强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散落下来,他几乎就要在柳清歌的背上昏睡过去——可是他不能。他强打起精神,聚起自己仅存的灵力,以紫电清扫那些柳清歌顾不到的死角,助他一臂之力。

可他所能做的毕竟有限,柳清歌本就伤得不轻,全凭意志力坚持,如今负担了一个人的重量,又要顾及对方伤势,颜手投足之间太多牵绊制约,本可一剑解决的变得需要两三剑,本可轻松避开的也变得避不开了。杀出一段距离,他身上又添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而前方洞穴幽长深邃依旧,望不见尽头何在。

江澄感同身受着他的步履维艰,听着他越发粗重凌乱的喘息,看着他终于抑不住吐出一口血,那血好似浇在了自己心头,火辣辣地灼烧着。他忍不住将柳清歌环得更紧了些,脸埋在他后肩,痛苦地闭上眼。

……能说什么,放我下来?不要管我了?柳清歌说了同生共死,那便是同生共死,不后悔亦不容反悔。他早该知道,他知道的不是吗。

他江晚吟,何德何能,得一人如此赤忱相待,性命相依,生死相许。

他何德何能啊。

这时,忽听见柳清歌唤道:“……江晚吟。”

江澄慢慢抬起脸,只见他挥剑削断一只兽爪,抹了把脸上的血,“……说点什么吧。”

……说点什么,给彼此打气么?让我想想……江澄攀在他背上,模糊而吃力地回忆着,牵动一阵泛着腥甜的低咳,咳歇了道:“……枯风岭那次,你送我回山……咳……说我还挺沉。”

柳清歌再斩断一条兽腿,也忆起来那时的事,话音带上一丝笑意:“……是挺沉。”似乎又想了想,“……比我猎过的野猪还沉。”

……你猎的那是幼猪吧?江澄无力地翻个白眼,咕哝道:“……那真是抱歉了,你现在背着一头野猪……还不能烤来吃。”

柳清歌心下一笑,却又摇了摇头,前方数头魔兽冲奔过来,他不再讲话专心迎战——如今精力已容不得他分神了。只是,他未出口的下文是……江澄似乎比当初清减了。

江澄也收了心,余光瞥见侧后方有一头魔兽意欲偷袭,于是伸过右手催动紫电,却见鞭流滋啦闪烁而后消失,变回戒指套回了手指上——灵力终于彻底耗尽了。他迅速探向腰间拔出青鸾,但背后姿势出手不便,势必无法完全拦下。他飞快看了眼疲于应付正面敌人的柳清歌,此刻再开口或挣脱必然引他分心乱神,江澄瞬息之间已做出决断,举起青鸾尽可能扭身刺出,同时微微张开臂膀,覆住柳清歌的后背——

既然对方将后背给了自己,那他便要替他守住。

——奔袭的魔兽刹不住脚,一头撞插在了青鸾剑尖上。但在咽气之前,它也重重一爪挠在了江澄后背上,自上而下长长一道,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江澄疼得发出一声呻吟,眼前登时黑了下去,再也支撑不住。意识迅速流失之际,耳畔炸开一声:“江晚吟?!”震耳欲聋,又遥在天边。

……这情景似乎也,有些熟悉……呢……

 
 

柳清歌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他大喊一声,心神大乱,胸口也捱了面前魔兽一爪子,脚下一踉跄,江澄脱力的手臂眼看从肩头滑落,他放开乘鸾令其浮空,腾出手拽住江澄的手,催动乘鸾释放出剑气光阵,气势却比先前弱了。终于将附近魔兽击退开来,他急急去探察江澄的状况,恨当前不能将人放下,只得扭着头一声接一声地唤道,“……江晚吟?你醒醒!江晚吟?!”

背后的人毫无回应,唯有拂在后颈的微弱吐息告诉他人还活着,然而它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便会断了。得而复失的惊惶感深深攫住了柳清歌的心,他平生头一回感受到,什么是恐惧。

……不行,必须尽快出去,尽快——!他对自己说,周身竟又生生激荡出一圈灵流,暴涨开来,将靠近的魔兽又逼退开去。他召过乘鸾抬足踏上,重新腾空而起,以自己身躯为剑,以周身暴烈的灵流为刃,单刀长驱直入兽群之中,势如破竹,劈波斩浪,如一支炫白而迅疾的箭,射向前方无尽黑暗之中。

灵力在急剧消耗着,流失着,已是强弩之末的千疮百孔的身体,硬是被他生生拉扯着逼迫着向前,再向前。困顿至极之中唯一的念头在支撑着逼迫着自己,绝不能停下,决不能倒下——他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他,他决不可以再失去他。

——而穷途末路,终绝处逢生。

疾驰途中,他遥遥瞥见前方洞顶下方岩壁高处,出现一道一人宽两人高的缝隙,他当机立断,甩脱纠缠的魔兽,御剑拔升,径直冲入那缝隙之中。

而缝隙中竟别有洞天,入口狭窄而内里宽敞,实乃一处极其隐秘的洞穴。他落地后旋即转身,挥剑斩落追上来的鸟兽,掐诀欲布结界,察觉灵气不足,果断从怀中摸出两块灵石——某回同沈清秋打赌得的——悬于洞口上下两端,再配合咒诀,结界顺利张开,再追加一诀隔绝内外视听,这才终于大功告成。

做完这一切,暂且安全了,他又喷出一口血,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他抬手撑住洞壁,一步一步往洞内挪。洞穴不大,光线昏暗不过仍可视物,潮湿的顶壁上有水沥沥拉拉滴落,在下方汇聚成一汪清澈的水洼。他挪至近前,环顾四下,这才终于将背上的江澄放了下来。

他扶着江澄,留意着伤腿,慢慢地面对面滑坐到地上,将江澄轻揽入怀中,让他枕着自己肩头,小心扒开他背后残破的衣料,将那道最严重的伤口晾出。侧身掀开已看不出原本白色的外袍,从中衣上撕下尚算干净的一角,浸了水洼中的清水,擦拭起江澄背上的伤口。

他往日下山猎杀妖魔或挑战打架,偶尔负伤都是自己简单粗暴对付了事,此刻却以前所未有的堪称小心翼翼的动作,擦拭着江澄一片惨不忍睹的脊背。心痛得几欲颤抖,手上仍极力稳住。另一只手避开伤处覆在江澄身上,向他体内源源不断输送灵息,舒缓地冲刷和安抚他重创紊乱的内息。

感受着喷洒在颈边的吐息渐渐平稳顺畅,也不似先前那般微弱了,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一直强吊着的一口气、紧绷至极点的神经也终于松懈下来,浑身上下内外重重积攒的累累伤痛、沉沉疲乏几乎于同一刻统统爆发,来势汹汹。擦拭江澄后背的手渐渐垂落下去,眼皮和意识再也强撑不住,脑袋一歪一沉,背倚着墙壁彻底昏死了过去。

在这一方天赐福地之中,两人暂渡一劫,精疲力竭,终于得以相依而眠。光阴于此间静静流淌,以他们的伤势本足以昏睡三日三夜,但许是并未脱离险境,潜意识仍警醒着,几个时辰后,江澄率先苏醒过来。

意识回归的一瞬,只觉四肢百骸散了架般,每根骨头都沉重无比,每寸皮肉都疼痛难当,尤其后背上火辣辣地疼。但奇迹般地,先前内伤复发、动辄咳血的症状消失了,支离破碎的内息重新接续理顺,感觉上却是轻松了不少。

他缓了一缓,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竟伏在柳清歌怀里。忙坐直身子,牵动伤口龇咧了一下,匆匆抬起微颤的手指,探了下柳清歌的鼻息,这才松了口气,打量审视起四周环境来。

看见身旁的清水洼,以及柳清歌手中沾血的白布,他眼中微动,沉吟片刻,抬起酸痛的手臂,开始脱柳清歌的外衣。布料已被伤口凝结的血黏在了身上,他尽可能小心仔细地一寸一寸揭开,将上衣剥至肩头,敞开衣襟,同样撕下自己中衣一角,以清水浸湿,替对方擦拭起来。

他先擦了擦柳清歌的脸,手中布料拂过额头,眉眼,扫过鼻梁,两颊,逐渐恢复白净俊逸的面庞。掠过嘴唇时停顿了一下,发了阵怔,回神匆匆继续往下,擦拭下颌,颈项和胸膛。

擦拭至腰间时,碰触到侧腰一道较深的伤口,许是痛得紧了,柳清歌闷哼一声,悠悠醒转,睁眼同江澄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双双一怔。

“……你醒了?”江澄率先打破僵局,“感觉如何?”

柳清歌道:“……无碍,你呢?”

江澄摇了下头,低头瞥了眼擦到一半的地方,伸手便要继续——却被柳清歌轻握住了手腕。

柳清歌看着他满身满脸的血污,动了动唇,“你自己先。”又顿了顿,“我自己来。”

江澄哦了一声,欲抽回手,一下却未能抽出,柳清歌这才连忙松开手。两人坐得太近了,江澄本欲退远一些,奈何这片水洼不大,离远了便够不着了,只得挪后了些许,两人仍面对面坐着,各自低头沉默着,褪下衣衫挽起裤腿,清理起身上的伤口来。

过了许久,水洼的水已一片浊红,柳清歌清理差不多了,抬眼见江澄反手伸向自己后背,面上是隐忍痛楚的神色,他忙道:“——我帮你!”

脱口而出当即后悔了,以为定然会被拒绝,不料江澄看他一眼,放下了手,吃力地缓慢地挪近些转过去,将赤裸的后背朝向他——竟是,愿意的。

柳清歌忙接过湿布,接着先前中断的,小心翼翼且尽量迅速地替他擦拭着。不可避免触及伤处,江澄的脊背偶尔微微颤抖,有一种莫名的脆弱感。柳清歌看着面前这道又深又长的血淋淋的伤口,适才泛起的那一丝欣喜飞快消散了,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愧痛、苦闷与酸涩。

“……你不必……为我做到这样。”柳清歌闷声道。

江澄背对着他,轻哂一声:“……这算什么?不及你做的万一。”

柳清歌道:“……这不一样。”

这不一样,为你做这些,我心甘情愿。可我不愿你只为了回报我,而牺牲这样多。

江澄闻言,忍着背疼半扭过身,盯着他道:“……不一样?都一同出生入死过了,你倒是说说哪里不一样?”

柳清歌怔住。是啊,他们已经同过生死,共过患难,肝胆相照,休戚与共——是如此深厚的情义,如此亲密的关系了,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亲密,江澄没有拒绝他,推开他,没有再叫他离远一点——可为何自己心里,却是更难受?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他低声道,对自己说,“是出生入死过的……好兄弟。”

江澄也怔住了,继而浮现恼怒,索性将身子彻底转回来,柳清歌道了声“还没……”被他一把挥开手,江澄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好兄弟?”

柳清歌不解他为何这种态度,眼中露出一点困惑,江澄咬着牙重复道,“你将我当作好兄弟?”

柳清歌暗自攥紧了拳,垂下了眸,道:“……是!”

江澄似是气极了,咬牙切齿挤出一个冷笑:“……是么?那要不要我告诉你,你都对你的‘好兄弟’做过什么?”

柳清歌尚未反应过来,江澄已抬手将他一推,运指如飞——几下封住了他的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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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歌觉得江澄讲的每个字他都懂,可连在一起他不明白。

他原本难得柔和的神情渐渐冻结了,慢慢开口道:“……江晚吟,你什么意思?”

江澄道:“字面意思。”

柳清歌道:“还我?你今日做这些,只是为了还我?你以为我对你……我是图你这个?”

江澄道:“你不是,但我只能给你这个。而且往后……也给不了了。”

柳清歌道:“那又如何?!”

江澄道:“我不想欠你的!”

柳清歌闻言,勃然大怒:“……当初你说不想承我的情,如今你说不想欠我的,江晚吟,你为何总是如此?!”

江澄冷笑:“我就是如此,你第一天知道?”

柳清歌道:“那你也当知,我想做便做了!你说收回便收回?收不收回,何时收回,我说了算!”

江澄道:“柳清歌!你要同我隔着遥遥天堑,守着自己那寸土地,守着我们这点可怜的回忆度过后半生吗?!”

柳清歌道:“那又如何?!”

江澄道:“我们只相识了一个月!纵使朝夕相处,也不过一个月而已……我甚至对你不甚了解,你也未曾真正认识我!”

柳清歌浑身一震,刹那如鲠在喉。……是啊,他们只相识了短短一月,动情更不过寥寥数日,刚刚认清自己心意,便要迎来永诀。他还有那么多想了解江澄的事,想让江澄了解的事,想和江澄一起做的事,他甚至还未带他踏遍苍穹山每个角落,更未能与他比肩携手,策马同游,仗剑江湖……

天不成全,给他们的时间……太少了。

江澄道,“……就为了这一个月,为了一个男人,你要将一辈子都赔进去?”

柳清歌第三遍重复不变的回答,一字一顿:“——那又如何?!”

他兀自坚持着,江澄却似是累了,低下声去:“……娶妻生子也好,一心求道也好……没有我,你还是可以……过得很好的。”

柳清歌听到最后,冷笑一声:“……这便是你想说的?你先前便想说了是么?你做完这一切,事到如今才讲这种话,不觉得太晚了么?你叫我忘了你,那我问你,你也要忘了我么?!”

“……我会的,”江澄别过脸,咬紧牙,不知在对谁重复道,“我会的。”

“江晚吟!”柳清歌拔高声,“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你听好了!”江澄回过头,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往外迸,“我回去以后立刻就会忘了你,忘得一干二净!我本就是误入此间,不过一个匆匆过客,你们于我也不过是过客!我凭什么要将一个过客、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放在心上,还要愚蠢地惦记一辈子?你凭什么叫我惦记你一辈子?!凭什么?!”

江澄冲他吼得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撑在身侧地上的手指死死蜷缩着,指关节节泛白。他红着一双眼,死瞪着柳清歌,那眼神似是怒极,恨极,怨极……痛极。

柳清歌的心亦被他的眼神狠狠地刺痛了,扎穿了,血流不止。他忽然再也讲不出来,吼不回去,千般言语万般情绪密密匝匝纠结缠绕在左胸口,箍得他喘不过气。

他看着江澄坐在那儿,看着他,眼底似有水光漫天,转瞬却又一片枯涸。

他听见他轻声道:“柳清歌,我恨你。”

柳清歌忽然间竟又释然了。他也坐在那里,看着江澄,用同样平静得波澜不惊的声音道:“……你恨吧。忘了我也罢。但让我忘了你——你休想。”

——话音落地,整个洞穴的地面墙壁陡然剧烈地震动摇晃起来。

江澄坐着未动,柳清歌起身走到洞口,暂时撤去结界禁制,探身朝外望去。但见前方通往洞窟出口的幽深远处,有一道莹白光影伴随轰隆巨响疾速飞驰而来——他一眼便认出,那是修雅剑的剑光。

他立时召过躺在洞内地上的乘鸾,卷过外袍披在身上,御剑冲出洞穴悬在半空。只见剑光由远及近,沈清秋立在前御着剑,洛冰河一手汇聚魔气成团暴击甩出,霸气外露地一路轰开围追堵截的魔兽群,另一只手紧紧揽在沈清秋腰间,整个人几乎贴到了他背上。

柳清歌:“……”

二人来到近前,他扬起下巴示意,率先飞回岩壁上的洞穴中,两人紧随其后而入,柳清歌回身将结界又张开,暂且有了得以安心交谈的空间。

江澄此时亦已披上外衣起身相迎,来的两人见他俩衣衫残破,浑身是伤,不少伤口还在流血,可除此之外,身上还有些其他痕迹,尤其双方颈上几乎同一位置的牙印,怎么看怎么暧昧可疑。可再看二人各自神情举止,气氛又明显不对头——不像是情人,倒像是仇人。

沈清秋轻咳一声,眼下正事要紧,他简要快速地讲述了先前犯下致命错误的原因——这回洛冰河老实道了歉,不过只对着江澄——以及两人如何连夜从苍穹山赶过来。洛冰河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叠符箓,咒样与先前略有不同,解释道:“因不知你们这边情形如何,我将修正后的咒文转绘到了符上,便于随时随地紧急开启。但效力远不如完备的法阵,只能保证传送至那边,无法更准确地定位。”

“无妨,”江澄淡淡道,“只要能到那边,我自有办法回去。”

沈清秋道:“江宗主放心,这回绝对不会再出差池了。”

江澄道:“多谢。”

沈清秋道:“江宗主莫客气,我们也算是将功折罪。”

适才瞧江澄面色奇差,他以为至少会听到几句责难——毕竟是己方疏忽致使他身陷险境,负伤不轻。未料对方竟只字未提,着实大度——他却不知,江澄只是全无心情罢了。

要事讲完,洞内一时无人做声,沈清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试探道:“……那,我们先出去?冰河一路轰得猛了些,这洞随时可能会塌……”

仿佛响应他的话语般,洞内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洞顶和墙壁上的砂石哗啦啦往下掉。一片动荡之中,江澄平稳开口:“多个人多分危险,我就不出去了,在这儿传送吧。”

三人闻言俱是一怔。

洛冰河在魔界可谓如鱼得水,有充沛的魔气可供汲取,部分低阶魔兽甚至本能地畏惧他;加之有沈清秋同行助力,故而不同于江柳二人的举步维艰,他从洞外杀进来并未花费太大力气,至多身上被刮擦出几道口子。既如此,多上两人后出去虽比进来麻烦些,却也谈不上危险。

这一事实江澄自然料想得到,那么他此言显然不过是借口,而真实原因,只怕是……不愿再多停留哪怕一刻了。

沈洛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自始至终不曾开口的某人身上。而柳清歌只是别过了脸,攥紧了拳,抿紧了唇,仍旧一言不发。

沈清秋叹了口气,道:“冰河。”

洛冰河应声上前,将手中符箓依序贴在一侧洞壁之上,四角四张,中央三张。又解下腰间心魔残剑,提醒江澄道:“此门时间极短,须即刻进入。”

江澄点头,一旁柳清歌却似被这句话惊醒了,他猛地扭头望去,洛冰河已开始挥剑施法,江澄面对墙壁背对着他,下一刻便将要抬步迈出,从此同他天涯永隔。

纵使做足了准备,这一刻到来仍是太早,太快,太突然了——他们甚至未能等到明天。而他已经错过一次道别,这一次,这最后的一次——

柳清歌大步冲上前,用力扳过江澄的肩,直直地重重地深深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这一吻仿佛穷尽了毕生力气,诉尽了千言万语,倾尽了一往深情,将此情此景,此身此心,此生此世,悉数倾注在了这最后一个吻里。这稍纵即逝的一刹那,他们静静地紧紧地两唇相依,仿佛那便是永远和全部。

然后他放开手,用力一推,将江澄推跌入了背后打开的光门之中——

门消失前的最后一幕,是江澄微微颤抖的嘴唇和眼眶通红的双眸。

 

 

柳清歌怔怔地望着那面光秃秃的石壁,仿佛要将那一幕残象牢牢印在脑海之中。直到头顶岩石纷纷开始砸落,从适才一幕中回过神的沈清秋连忙拽了他一把,道:“快出去!”

柳清歌跟随他出了洞口,跃上乘鸾,回头望了一眼这个留下刻骨铭心回忆的地方——而这一眼,余光瞥见洞中地上石块底下,反射出一星银色的微光。

他微微一愣,不假思索又冲回了洞里,沈清秋在他身后大喊,“你干什……?!”

轰隆——!!洞穴塌了。

 
 

江澄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通道的,满脑满心只余下了柳清歌临别时的那个吻——他明明选择了在那里匆匆离开,明明逃避了一同出去后再郑重其事地告别——可他到底还是没能逃过。

柳清歌大概是他的劫。他不知道自己是历劫重生,还是在劫难逃。

他仰起脸望着面前的风景,认出这里是曾夜猎而至的极北之地——他回来了。

……回来了。

真实的喜悦清晰地涌动着,却被更浓烈的悲戚阻隔,无法抵达心底。面前千里冰封,大雪纷飞,他的眼中也落了一场大雪,他站在皑皑雪原之上,彻骨寒风之中,衣衫单薄,一身的伤,却感觉不到痛和冷。

他低下头,发现腰间的清心铃不知何时不见了。终究是捂着眼睛笑出了声。

这银铃好似他的心,被遗落在了那边,再也寻不回。

 
 

突然消失的江宗主时隔一个月又突然回来了,虽然受了伤,总归无大恙。焦虑的客卿们、担忧的门生们奔走相告,笑脸相迎,唯有金小宗主从金麟台一路御剑直杀过来,愤怒地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一双大眼睛里却蓄满了泪花。

江澄难得满怀愧疚地轻拍了拍他的头,问他兰陵那边忙不忙,要不要在莲花坞待久一些,想不想喝自己熬的莲藕排骨汤。

他走在莲花坞内闭着眼也不会迷路的青石板路、湖边小道、九曲廊桥上,才终于真正地有了回来的感觉——有了“回家”的感觉。

这里什么都好,而这里没有的,他不能想。

莲花坞的众人觉得宗主回来后似乎有些变了,具体哪里变了却又讲不上来。似乎放下了一些东西,又背负起了另外一些。只有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放下了,只是当下定决心要背负起来时,发现反而并没有那样沉重了。

可沉重的,变成了另外一些。

白色发带、短暂穿过的白衣、破损的中衣和紫衣,都被锁进了箱子最底层,不见天日。唯有那柄青鸾剑被置于房中剑架上,与三毒作伴,每晚擦拭完会放在枕边,仿佛什么可笑的自我催眠。

除了擦拭他再不曾拔出它,不曾挥动过。可钻研改进后的江家剑法中,那人的舞剑之姿仍如影随形。

有人曾问起过,他讳莫如深,缄口不提。仿佛放天灯时许下的愿望,上天知道,自己知道,说出来便会破灭。

那一个月的短暂光景,是他做过最美的一场幻梦。在那梦里他不是江宗主,只是江晚吟,他搁下了三毒与困于过往的贪嗔痴,拾起了青鸾与翔于长空的自在随性。那梦里有剑有酒,有最隐秘的欢喜,有最疼痛的伤口。

而如今,梦醒了。梦里的人,再也不见。

天大地大,他寻不到一脉山,一座峰,寻不到一个人。比寻不到更悲哀的,是无处可寻。

 
 
 
 

柳清歌踏遍了枯风岭,采霞谷,甚至万骨窟也故地重游过一回。除了在那里拾得的一枚九瓣莲银铃,江澄什么都不曾留下,连一件衣服都没有。

可百战峰上分明处处是那道紫衣身影。拉开卧房门看见对面时,在膳房独自用膳时,在后山林间悟剑时,在演武场上教导弟子时,在不殆崖上对月饮酒时。以及每一次乘鸾出鞘时。

他分明也有理由恨江澄的——那个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不容分说地闯入他的世界,在他心上摧枯拉朽如狂风过境,徒留一地落花狼藉与野草疯长,而后无情转身,说走便走了。临走之际还说着恨他。

可他心中除却剑与道之外余下的那块地方,早已被思念填满了,怎么可能分给其他。

江澄说得没错,守着百战峰这寸土地,守着他们那被掰碎成一点一滴咀嚼果腹的回忆,这滋味不好受,太难受。可他不后悔。

那日他从崩塌的洞穴残骸底下被挖出来,头破血流奄奄一息,送回千草峰病榻上昏迷了七日七夜,手心里将那拾得的银铃死攥了七日七夜。醒来第一句话听见沈清秋叹道,柳师弟,你何苦。

他不苦。

银铃系绳松断了,他将乘鸾剑穗解下,笨手笨脚地将银铃串起来,再系回去。白的穗,银的铃,银白的剑,仿佛它们本为一体,天生绝配。

他视剑如生命,而从今往后,这银铃和乘鸾一样,都是他的命。

 
 

——可他竟弄丢了它。如他弄丢了那人。

柳清歌疯了似的赤红着双眼,逮住能逮到的每一个人问,见没见过我的剑穗?!看没看到穗上的银铃?!百战峰问遍了便冲去清静峰,也不顾洛冰河近日回来了,一脚轰然踹倒了沈清秋的卧房门。

沈清秋正同洛冰河窃窃商议着什么,见他这一副理智丧失杀气腾腾的模样,一时慌乱不打自招:“……师弟你听我解释!”

柳清歌先是一愣,继而怒目圆睁,浑身灵流冲天暴起,洛冰河见状闪身挡在沈清秋身前,沉声道:“他在山泉边捡到的,没来得及还你罢了!”

柳清歌闻言,这才收敛了些许,沈清秋连忙将银铃从怀中掏出,柳清歌跨上前劈手夺回,定睛打量确认无恙,又十足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拂袖大步而去。

待他走得足够远了,沈清秋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唏嘘道:“我还以为死定了……”

洛冰河趁机也摸上他胸口,安慰道:“师尊莫怕,有我在呢。”

沈清秋白他一眼:“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要是被他知道是我趁他沐浴时潜过去偷的,那我可就真的死翘翘了。”

洛冰河道:“无事,他好糊弄。”

“怎么说你师叔呢?”沈清秋数落一句,不再计较,“……办的怎样了?来回都搞定了?”

而洛冰河的表情,令他想到了“邪魅一笑”四个大字:“师尊尽管放心,今晚给柳……师叔,送份大礼。”

 
 

柳清歌捏着剑穗跑去仙姝峰找妹妹,柳溟烟接过剑穗仔细端详,道:“上回加的还在,结实着呢。”

……那是如何落下的?柳清歌百思不得其解。

柳溟烟看着手中加固过数回的系绳、摩挲得光洁的银铃,递还给他,平素清淡的声音透出几分忧柔:“……三年了,兄长对他,当真用情至深。”

柳清歌抚过银铃上熟稔无比的凹凸纹样,道:“……我只有它了。”

柳溟烟道:“我是说,江宗主。”

柳清歌手上一顿,眸中有光闪动,半晌道:“……你若见过他,便知他值得。”

兄妹二人叙旧至天色渐晚,仙姝峰俱是女修多有不便,柳清歌便早些道了别,回百战峰用过晚膳,只觉今日心浮气躁,思绪万千,索性又去山泉里浸了一个时辰。直至夜深,才披上衣袍散着头发,带着一身寒冽水气回了卧房。

刚迈入卧房门,他蓦然警觉不对——

这里……并非自己的房间。

他第一时间拔剑在手,一面走入一面环顾,此处显然亦是某人卧房,屋内光线昏暗,点着淡淡檀香,装饰陈设大气而不失精致。他绕过上面绘着莲池河舟的屏风,但见后方一张紫檀木雕花大床,四周垂下来的淡紫色帐幔上,印着硕大的九瓣莲纹案。

柳清歌浑身猛地一震,双眸猝然睁大了——

那纹案,那纹案……他闭着眼都能勾勒出每一笔每一划。

他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脚步放得极慢极轻,唯恐惊醒梦中人——是对方,还是自己——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屏住呼吸,抬起微微颤抖的左手,缓缓掀开那床幔的一角——

下一刹出鞘之声铿然响起,一柄剑挟着凛然杀意架上了他的颈边,剑上青光登时大盛,与他手中剑的银光交相辉映,照亮了面前那张惊愕不已的,俊美无俦的,他三载岁月里朝思暮想的容颜。

 
 

江澄半坐榻上,身着寢衣,乌发披散,杏目大睁,薄唇半启,用颤抖得几乎稳不住的声音,开口道:“……柳……清歌……?”

他自对方进门时便已清醒了,可此时此刻,他几乎以为,这只是自己无数个关乎对方的美妙梦境中的一个——否则这个人,这个他此生已不再奢望的人,怎会如当初在万骨窟中那般,再一次地,横空出现,降临到自己面前?

他不敢相信,他害怕相信,他颤着唇又喃喃一声,“……柳清歌……?”

柳清歌开口,用同样颤抖的声音回道:“……是我。”

手中剑应声而落,江澄扑上去,和同样松开剑扑过来的柳清歌撞在一起,两人胸膛重重相撞,心跳声如轰鸣,手臂用力到生疼地环抱住对方,仿佛借此才能确认这是无疑的真实。

他们静静地紧紧地拥抱了一百年那样久,然后缓缓分开来,咫尺对视,吐息交融,仿佛要将面前这张脸庞、这双眉眼好好地看个遍,细细地重温,深深地铭刻。

柳清歌道:“……江晚吟,你忘了我么?”

江澄道:“……想。”

柳清歌道:“恨我么?”

江澄道:“恨!”

他咬住嘴唇,又红了眼眶,“这三年间,日日夜夜!”

注视他一副几欲落泪的模样,柳清歌却罕见地,动容地,淡淡笑了,似冰雪消融,波光潋滟。他拇指抚上江澄唇角,而后微微偏头吻了上去。

这个吻轻柔如初见,又炽烈如诀别,由轻到重由浅到深,由一触即离到难分难舍,一如他们从相遇到相许的全部历程。他们走过朝暮,走过生死,走得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或许将来依然一派兵荒马乱,但他们在一起了,不会再被迫分开,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幸。

长长的一吻毕,两人都面泛薄红,微喘着气。江澄攀着柳清歌的肩,眼角还隐隐湿着,却兀然轻笑了一声。

柳清歌道:“……笑什么?”

江澄道:“只是忽然记起,你我初次见面时,也是这般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他歪头轻嗤一声,“……这样说来,似乎总跟卧房脱不了干系。”

若是平日的柳清歌,定会咬牙切齿道“洛冰河那个小畜生”,但眼下的柳清歌,见江澄如此充满暗示的神情言语,只觉足足憋了三年的邪火噌地一下蹿得老高,江澄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露出一个胜利者的轻哂,用最后一根稻草将他彻底点燃了——“还愣着作甚,上来啊。”

话音未落,柳清歌已将他压倒在了卧榻之上,江澄倒下去时身下硌到了什么,伸手摸出来,发现是落在一旁的乘鸾的剑穗——是自己遗失的九瓣莲清心铃。

他竟然,将它找到了……并和它一起,回到了自己身边。

柳清歌见他神色微动,迟疑道:“……你要收回去?”

江澄抬起眼,定定望着他,缓缓开口道:“……你既然不肯收回,我又怎能收回去?”

柳清歌眨了下眼,似乎未听明白,江澄仰躺着冲他扬起下巴,神色和声音俱是从未有过的明亮飞扬,“它是你的了。”

他重复一遍,释然一笑,“——早就是你的了。”

柳清歌终于听懂了,剑眉微扬,星目灼亮,眼中似有朗朗清光千回百转,他朝江澄俯下身去,将千言万语悉数倾吐于彼此唇间,有如沉默无声而恪守不渝的诺言。

淡紫色的帐幔重新落了下来,床畔的乘鸾和青鸾亦如它们的主人,剑身交叠,剑光织缠,青紫与银白绚烂流转着,彼此呼应着,热烈地纪念这一场离别了、等待了、守候了太久的,情深所至,如愿以偿。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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