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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反+魔道|柳澄]青鸾·上

*澄生贺。后期有情毒梗、车,含少量冰秋。


[全文]


江澄觉得自己今天的开门方式一定是哪里不对。

他一大早醒来,睡眼惺忪穿衣下地,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抹了把脸清醒了些,走到门口想透透气,便抬手拉开门——

然后发现呈现在面前的,并不是他所熟悉的莲花坞。

他揉了揉眼睛,再使劲眨了眨,木着脸后退半步,砰地合上门。深呼吸,重新拉开。

——依然是方才的陌生风景。

……这大清早的见鬼了?!还是说我还在做梦?!

他抬手掐了把自己的脸,有点疼。

犹疑半晌,他戒备万分地迈出门去,四下张望,尚未看出个名堂,不远处有二人走来,应是仙门弟子,背负灵剑,身上的白衣有别于姑苏蓝氏,与江澄所知任何世家的样式都不同。

江澄迎上两步,尚未开口,两名弟子瞧见了他,猛地刹住了脚,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话都说不利索了。

“……张张张师兄,那是咱峰、峰主的卧、卧房吧……”

“……好、好像是……是的……”

“峰主的,卧房里……一大早……”

“走出来个……男、男、男……”

江澄眼见他们越说越惊恐,简直莫名其妙,什么峰主的卧房?又欲开口,第二次被打断了,身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个夹杂一丝困意的清冷嗓音响起。

“何事喧哗……?”

江澄悚然转过身去,与对方撞了个对脸,双双一懵。此人身形高挑,着雪白衣衫,持银白佩剑,容貌清俊出尘,却是陌生面孔。

……这人谁?!为何从我房中……不对,我卧房呢?!

江澄望着转个身的工夫已彻底变了番模样的陌生建筑,几近呆滞,天雷轰顶。

对方见了他同样一脸怔愣,两人一时面面相觑,而落入外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情形了——江澄起床后只随手穿了衣尚未束发,对方比他穿得更随意,于是两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男人先后从同一间卧房里出来——

“峰主他,莫非也……”

“断袖了吗?!”

两弟子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被称为峰主那人回过神来,面色一凛,手已按上剑柄,江澄下意识也去摸剑,摸了个空,才记起三毒落在房内未带,幸好紫电从不离手。不过眼下并无必要,他只是急需弄清楚:“敢问阁下……”

话音未落,对面剑已出鞘,朝他攻来,江澄后仰险险避开,原本的客气蹭地化作了火气,“你……!”

“你是何人?在我屋外意欲何为?”对方一边出剑一边质问,招招凌厉步步紧逼,江澄手无寸铁连连后退,一边应付一边辩解:“我醒来……”闪开一记直刺,“出个门就……”躲过一记横削,“在这……”避开一记斜挑,忍无可忍青筋迸裂,扬手一道紫电甩了出去,“——你倒是听人解释啊?!”

轰——!!

甩出去的紫电如往常般化作长鞭,裹挟的却不是电流,而是惊雷——名副其实,货真价实,被对方避开后劈落在他身后墙壁上,伴随一声巨响和团团青烟,生生轰出了一个数尺宽的大洞。

江澄:“……”

他低头瞅瞅自己右手,再抬头望望墙上大洞,整个人再度风中凌乱。我何时这么厉害了?紫电竟有这种本事?这么结实的房子都……慢着,这房子似乎是……

他心虚瞄了眼立于面前的房子主人,对方慢慢扭回头来,面上现出腾腾杀气。

……好么,这下更说不清了。

江澄心知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当即运起轻功向后退去,想拉开距离再谈,谁料对方喝了句“哪里逃!”提剑便追来,江澄啧了一声,只觉今日晦气极了,莫名落到个陌生地方不说,还撞见这般蛮不讲理的家伙。两人一前一后在山路上飘出半里远,掠过道中一个苍青色人影,那人影拦下了追来那人,江澄见状便也停住,那青衣人伸手阻止仍欲上前的对方,转头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这是……发生何事?”

 
 

山顶最高峰大殿内。听完江澄一五一十的讲述,在场众人或疑虑或沉思,一时之间无人做声,最后坐于上首衣袍玄黑、仪态端庄之人开口道:“……阁下的意思是,你来自不存在于此世的……异界?”

“呵,一派胡言。”先前同江澄交手那人此刻已穿戴整齐,白衣修身,玉冠束发,清爽马尾垂落脑后,模样倒是顺眼许多,语气仍是那般冷傲,“这等荒谬之辞,亏他编得出来。”

江澄冷冷瞟他一眼,吐字道:“小人之心。”

“你……!”对方又欲发作,先前路遇那青衣人忙站出来再度劝阻,谈笑温雅:“柳师弟莫急,师兄倒以为,这位公子所言未必是假。”

在场所有人纷纷看向他,玄衣人道:“清秋师弟有何见解?”

青衣人道:“江公子不知有苍穹山派,正如我等从未听过云梦江氏之名,且不说咱们身为仙门第一大派的响亮名号,就说咱们的情报网,这天下哪个门派的名字打听不到?若是费尽心机编造这等谎言,目的何在?以此接近,博取信任,有所图谋?”他转向白衣人,“师弟觉得,江公子先前所为,像是要博取信任么?”

白衣人哼道:“他是形迹败露,气急败坏。”

青衣人道:“那我问你,咱们苍穹山的结界,以你对他修为的判断,他能无声无息破开潜入么?”

白衣人顿了顿,低声道:“不能。”纵使修为高如众峰主,如若身上未携带出自万剑峰的灵剑,进出苍穹山结界均会触发警报,无一例外。这也是他想不通的一点。

青衣人手中折扇在掌心一敲:“这就对了嘛,但若是从内部进入,那便解释得通了。”

“如此说来,”一旁浅葱衣衫、气质谦和之人忽道,“为何柳师兄与江公子的……住所,会相通?”

他这话本是叙述事实,但这样讲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江澄与白衣人的脸不约而同黑了一黑。适才淡定的青衣人也面露几分不自在,干笑道:“呵呵,谁知道呢……”

他轻咳一声,转向玄衣人道,“综上所述,清秋以为,既然江公子暂时回不去,在事情原委调查清楚之前,不妨让他留在这里,也算是对先前误会的补偿。”

白衣人闻言又哼一声,青衣人转向他摇摇头,“师弟,要知道这误会可都是你闹出来的。”

白衣人撇头不语,江澄多少解了气,冲众人行礼道:“多谢诸位,江某感激不尽。”

上首玄衣人起身回礼,莞尔道:“江公子……失敬,江宗主,正式介绍一下,在下苍穹山派掌门、穹顶峰峰主岳清源,青衣这位是清静峰峰主沈清秋,白衣这位是……”

“掌门师兄,”沈清秋打断他,转向二人笑道,“不如让柳师弟自己介绍,正好借此时机握手言和,不知江宗主意下如何?”

江澄闻言看向白衣人,但见对方微微蹙眉,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连敷衍地颔个首都懒得:“百战峰,柳清歌。”

这言行举止无丝毫敬意,江澄心下切齿冷笑,冷冰冰回敬道:“莲花坞,江晚吟。”

那边二人着实相看两厌,这边沈清秋琢磨着意外有缘的两个名字,眼神霎了一霎,于是道:“江宗主既于百战峰上现身,又与柳师弟不打不相识,那便由他招待你留宿百战峰吧。”

“这恐怕……”

“我拒绝!”

两人异口同声脱口而出,随即双双面色黑如锅底,抿紧了唇对视一眼,被恶心到一般齐齐撇开脸去。沈清秋打开折扇掩住忍俊不禁的唇角,偷偷冲岳清源使眼色,后者虽不知他这师弟又打什么鬼主意,但对他一向有求必应,于是朗声道:“柳师弟不可如此,往后要尽地主之谊,莫再怠慢了江宗主。”

柳清歌在这苍穹山上下只听岳清源一人的,抿了抿唇不再做声。江澄身为客,不好拂了主人的意,也只得作罢。余下千草峰木清芳等几位峰主也一一介绍过,还有几位不在场的日后再说,岳清源又交代几句,便散场了。

江澄走到沈清秋面前,拱手道:“多谢沈峰主替江某说话。”

沈清秋回礼道:“江宗主客气了。”

沈清秋心下有些汗颜,他并非轻易相信江澄所言,只是一来自己便是穿越而来的异界人士,容易接受这种可能;二来江澄之所以会误入此界,他隐隐约约能猜到原因……

他面上微笑又心虚起来,客套两句转向柳清歌,“师弟,你带江宗主回百战峰,寻一间最上等的客房安顿,再陪他转一转熟悉下环境。”

柳清歌置若罔闻,头也不回走了出去。江澄牙根直痒痒,又不便在此发作,同沈清秋道别后便也自行离开了。行至大殿门外,却发现柳清歌倚着廊柱抱臂而立,见他来了放下手直起身,冷冷道:“走吧。”

江澄挑了挑眉,没说什么,跟了上去。

 
 

江澄便这样在苍穹山上暂居下来。柳清歌给他挑选的确实是百战峰上最好的客房,只是这客房位置恰在峰主卧房正对面,他抽抽嘴角提出想换一间,条件差点都行,却遭柳清歌断然拒绝:“其他的太远,这里更方便。”

方便什么,监视么?江澄心下翻了个白眼。不过他来到此界的入口便在对面,离得近倒也好,或许哪日出口便会出现。

他心上牵挂他的云梦江氏,还有金凌。以往顶多赴清谈会或外出夜猎离开数日,其他时间几乎都在莲花坞度过;此次流落异界,原因未明,不知归期几时,心中不可能不焦虑。不过一来自己寄人篱下,不便催促,何况催促也是徒劳;二来江家如今根基稳固且枝繁叶茂,培植了一批得力客卿与门生,即使他一年半载回不去,也不至于出现太大差池——但若更久便不好说了;三来金凌如今亦有所成长,已初具家主之风,加之魏无羡和蓝曦臣明里暗里在旁帮衬,倒也不会令他过于担心。

江澄于是稳下心神,姑且怀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参观起了所处之地的风景。

苍穹山高耸巍峨,层峦叠嶂,共计天宫十二峰,各峰景色迥异:穹顶峰肃穆,清静峰幽雅,仙姝峰秀丽,万剑峰疏宕,千草峰宁和,百战峰险峻。险峻之中又有清绝之色,山涧飞瀑,崖上风吟。与云梦莲花坞一般的惬意恣肆,少了几分安和静好,多了一派罡气浩荡。

然而若论百战峰的建筑和服饰……却比莲花坞差得远了。这里的房屋风格同样鲜明,说好听点叫简单大方,说难听点叫简陋不堪,设计和布局毫无观赏性可言;再瞧弟子们身上穿的衣服,与姑苏蓝氏相近的白衣,但缺少款式纹样上的讲究,显得过于粗简和朴素了。

在装点门面上这般不甚用心,浪费一方得天独厚的风景,令江澄想到暴殄天物四个字。这百战峰是如此,那百战峰峰主亦是如此,白瞎了一副不错的皮相,却是惹人厌的冷傲性子,同自己讲话半句嫌多,一个眼神都不屑于给。

江澄腹诽着,朝柳清歌昨日介绍的百战峰演武场走去。此处同莲花坞校场一样,乃弟子们习武操练之所,既是苍穹山派中冠以百战之名的一脉,想必身法剑法与训练方式皆有其出类拔萃之处,而他肩负光大江氏一族的使命,自身对剑法武学亦有钻研,于公于私都十分有兴趣现场观摩一番。

怀着这样的想法踏入演武场的江澄,在见识了眼前的场面后,可以说是目瞪口呆了——

一个字,乱。

开阔的场地上,众多弟子们完全不似他想象中那般整齐划一地操练,而是分散成大大小小数堆,或一人独自比划,或两人往来对招,更多则是三五成群地互殴——若非举手投足之间有迹可循,辨得出应当是苍穹山派的剑法,否则他简直要怀疑这是一帮会点功夫的市井混混,在争抢比拼谁才是老大。

……那姓柳的就是这样教导弟子的?这哪是教导这是放养吧!这百战峰真的没问题么?

江澄心下腹诽更甚,耐着性子观看半晌,但见附近两名弟子动作生疏不得要领,他看不下去了,脱口冲一人道:“出招收招都慢吞吞的,剑没递出去脑袋早掉了。”再冲另一人道,“眼睛死盯着出手方位,生怕别人看不穿你意图?”

他指点人惯了,对方又是小辈,这语气算客气的。两名弟子闻言看向他,再对视一眼,面露惭色一同行礼道:“我们新来不久,尚在基础修习……”“多谢江前辈指点。”

昨天闹这么一出,其他峰且不论,百战峰上下都听说来了位姓江的神秘贵客,见面便跟峰主打了一架,衣服也烂了,房子也拆了,从百战峰一路打上穹顶峰,转眼又惺惺相惜握手言和,峰主又是安排他住在隔壁,又是带着他四处参观,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幸好两人衣冠不整从卧房出来的流言并未传开来,否则江澄怕是一口凌霄血喷出——以讹传讹何其荒谬,他可算是见识到了。

百战峰弟子生性好胜,两个新来的尚且拘束些,其他有几人趁机凑上前,想求江澄指点剑法。一人眼尖道:“咦,江前辈不使剑吗?”江澄尚未解释,另一人道:“笨,前辈是使鞭的,一鞭子下去能把屋子轰飞半边!”说着露出一脸崇拜。

这一句倒提醒了江澄,不知为何紫电突然威力大增,如今三毒未带,仅凭紫电护身,还须尽早弄清楚缘由。便想找个空地研究一番,转身正欲离开,一名少年兀地拦在他面前,十七八岁模样,容貌端正,背负长剑,冲他一拱手道:“晚辈杨一玄,请前辈赐教!”

动作和话语虽是恭敬的,神情和口吻却并非如此,隐隐透着一股敌意。江澄不知这敌意从何而来,若是以往压根不屑理会,不过眼前这少年这神气……多少令他想到了金凌。

他似笑非笑瞧他一眼,道:“我未带佩剑。”杨一玄道:“您可以用……”江澄打断他道:“空手足矣。”

杨一玄面色忽红忽青,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拔剑便刺了过来,江澄侧身轻松避开,周围弟子纷纷退后腾出场地,仿佛对此情形习以为常。两人于是在场上交起手来,杨一玄主攻,江澄主守,主动权却完全是反过来的,攻的一方气喘吁吁,守的一方气定神闲。虽说如此,江澄心下倒也小吃一惊,这杨一玄年纪与金凌相当,身手却比他好上不少,而且他的出招路数,与昨日交手的柳清歌颇有几分相似……

江澄正分心二用,对面剑锋破空袭来,待闪避已不及,索性以攻代守,以指代剑,右手三指运起灵力,脚步挪移,手腕翻转,出手精准迅疾如电,稳稳地挟住了对方的剑刃。

胜负已分,江澄不动声色掩了掩右手袖口,杨一玄奋力欲撤回剑,江澄当即松手,杨一玄去势未能收住,蹬蹬后退两步才站稳,登时面红耳赤。围观弟子哄堂大笑,有善意调侃杨一玄的,有为江澄抚掌喝彩的,江澄见杨一玄垂着头咬着唇,正欲开口,忽听得外围一个熟悉声音冷冷道:“闹够了没?”

 
 

得,混混头子来了——江澄不知怎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围观起哄的弟子们纷纷吐舌头作鸟兽散,转眼间现场只余下来人和江澄,外加一个没走的杨一玄。后者见到柳清歌,气势更弱了几分,细如蚊蚋道:“……师尊。”

——难怪了!江澄微眯起眼,冷笑一声:“原来是柳峰主教出来的好徒弟,这上来便动手的性子,还真是一模一样呢。”

柳清歌面色愈发难看,瞥了眼杨一玄,后者倒又鼓起底气,忿忿然道:“谁叫他轰了您的房子!弟子就是想替您……出口气……”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

此言一出,却换作江澄默然了。昨日那事虽是无心之举,毕竟造成损毁,若非对方态度那般恶劣,该道的歉他本会道的。

柳清歌挥手打发杨一玄走了,并未叫他向江澄道歉,江澄此刻也不再介怀,踌躇了半晌,开口道:“……昨日那时,我的紫电……灵器,是失控了。”

柳清歌闻言瞧向他,微挑眉,一副显然不信这等借口的神色。江澄后面的话于是堵在了嘴边,抿了抿唇,颇有些懊恼道,“浪费口舌。”拂袖转身便走,走出数步,柳清歌在背后喊住他:“且慢!”

江澄皱眉回身,只见柳清歌盯着他若有所思,随后抬起右手,掌心朝上五指虚拢,灵力在其间汇聚成团,气流窜动肉眼可见,这般高度凝聚的灵流若一瞬爆发而出,其威力不可小觑。

江澄从未见过这等招式,下意识后撤半步,手摸上紫电,面色骤冷。又要打?

柳清歌未动,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试试。”

江澄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有些莫名其妙,又带几分探究,便如他所言试着运转灵力,将其凝聚起来。这等举动他修仙多年自然做过无数回,可从未达到灵力在体外成形的境界——于是目睹掌中聚成与柳清歌别无二致的灵流气团时,他不禁睁大了眼,微微张开了嘴。

……我果然是变厉害了么!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柳清歌见他惊讶神情不似作伪,加之昨日沈清秋一席话,终于对江澄的来历信了几分。而倘若对方确是误打误撞来到此地……那他昨日的敌视之举,便当真是无礼至极了。

于是默然以对的人换成了另一个,江澄尚在那边体验新奇,柳清歌走近两步,出声道:“你的紫电,施展看看。”

江澄抬头看他,摸不准他是何意,柳清歌只得解释道,“或许由于这边与你那边,界域不同,灵力运转幅度不同,灵流如此,你的紫电亦是如此。”

江澄明白过来,先讥讽道:“柳峰主终于肯信江某的话了?”

柳清歌生性矜傲不亚于江澄,难得耐着性子讲了一大段话,对方回应却如此阴阳怪气,他面上挂不住,冷脸扭头便走。走出两步,江澄又道,“留步!”

这熟悉的挽留情景……似乎方才刚上演过一遍。双方都意识到这一点,柳清歌面色稍霁,江澄更觉几分滑稽,况且对方已暗含道歉之意,自己也确实需要重新掌控紫电,便收敛了锋芒,正声道,“那便有劳柳峰主了。”

场上的弟子们虽然躲远了,仍能望见两人情形,距离稍近的还能隐约听见对话。一些人又凑成一堆交头接耳,有人拍拍杨一玄的肩,故作叹惋道:“看来咱峰主跟江前辈合好了啊。”

杨一玄:“哼!”

跟他这一哼一同响起的,是一声巨大的轰响,众人纷纷回头注目,但见演武场的一角炸了,地面砖石崩碎,青烟弥漫,旁边一棵高大古木拦腰折断倒下,断面呈焦黑之色。随即传来两人拔高的争执声。

“你故意的?!”

“告诉你操控不稳了,不是你让我在这儿试的?”

“放你去后山,山都得烧了!”

众弟子一致无言以对,适才拍了杨一玄的弟子讪讪拍了拍他另一边肩:“……我收回前言。”

 
 

在柳清歌的“悉心”指点下,加之自身悟性不低,江澄只花半个时辰便熟练掌握了如何运用紫电,对此甚为满意。两人用过晚膳,各自回房,江澄刚铺好被褥,听见有人叩门,开门见是柳清歌,手中拿着一件叠好的崭新的中衣。

“给你。”柳清歌道。

江澄一时诧异,正欲谢绝,柳清歌又道,“袖子不是破了?”

江澄心头一跳。他白日里同杨一玄那场比试,最后关头一度走神,虽说挟住了对方剑刃,右手内袖却也被剑气划破,在场弟子眼力不足无人发现,他也及时遮掩住了,然而果然……未能逃过柳清歌的眼。

如此一来,眼下柳清歌送衣服的举动,落在江澄眼中便变了味道——虽说空手相让且最终取胜,到底胜得没那么彻底。而换个角度讲,实力悬殊之下,自己徒弟能以剑气划破江澄袖口,败了也是胜了,值得显摆一番。

江澄想到这里,面色微沉,语气微冷,道:“柳峰主好意心领了。”

柳清歌不解,道:“你要自己缝?你会?”

江澄:“……”坐拥偌大仙府、有众多仆人打理家务的江宗主,自然是不屑也不会缝缝补补的。不禁恼道,“难道你会?”

柳清歌更不解:“我为何要会?”

江澄:“……”只觉对牛弹琴,愈发添堵,不耐烦道,“没别的事,便请回吧。”

柳清歌见他非但不领情反下逐客令,气不打一处来,手一扬将衣服抛给他,冷冷道:“爱穿不穿!”扭头走了。

江澄望着他离去背影,再低头瞅着手中衣服,抿紧了唇。

次日一早,柳清歌准点起床,梳洗穿戴完毕迈出门来,恰与对面开门的江澄撞了个照面,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江澄外面仍着云梦江氏的紫衣,里面换上了他昨晚拿来的中衣,瞧见他眼神不免恼羞,恨不得将他眼珠子抠出来。合上门走近些,没好气道:“清静峰怎么走?”

柳清歌瞥他一眼,未问原因,只道:“我带你去。”

苍穹山各峰之间设有传送阵,柳清歌领他来到阵前,一阵白光闪过,便已身处清静峰上。此地灵山秀水,修竹幽径,白墙青瓦错落有致,江澄一路欣赏一路赞叹,这才有个仙府的模样。

来到峰主房前,柳清歌抬手便将门推开——没用脚踹算客气了,屋内坐于桌旁的沈清秋一口茶喷出来:“咳咳……你怎么门都不敲!”

柳清歌侧目道:“小畜生又不在,避什么嫌?”

沈清秋欲哭无泪,我也是有隐私的啊柳巨巨!

他酝酿了一通振振说辞,结果看见紧随其后进门的江澄,顿时忘了个一干二净——柳清歌一贯独来独往,身边鲜少有人,顶多偶尔带上杨一玄当个小跟班;故而见到同样身姿挺拔、容貌俊美的青年与他同行,任谁都会情不自禁眼前一亮。

江澄落座后,从怀中取出一条干净陈旧的青色缎带,递给他道:“多谢沈峰主。”

沈清秋微微一怔,接过笑道:“江宗主客气了,你留着用或差人送来便是,还专程跑一趟。”

江澄初来乍到时可谓身无长物,除却一身衣衫一串银铃一枚紫电,连束发的缎带都是那日上穹顶峰前临时向沈清秋借的。在百战峰住下后,日常所需一应俱全,江澄便系上了崭新的白色发带。换下的借用之物自然要物归原主,当面道谢,顺便正好逛逛百战峰以外的地方。

沈清秋收起发带,斟茶待客,想起什么,正色道:“对了,关于你误入此界的原因……”只见江澄神色一凛,“……我准备出门一趟,去寻个人。”

江澄见他语焉不详,想必不便追问,只得道:“是否需要江某同行?”

沈清秋道:“不劳烦江宗主,在下去去便回。”

江澄道:“有劳沈峰主了。”

沈清秋道:“哪里哪里。”

柳清歌自进门后一直冷眼旁观,见两人你来我往客套个没完,清咳一声从中打断,江澄莫名瞟他一眼,将盏中温茶饮尽,冲沈清秋拱手道:“那便不打扰了,江某告辞。”

沈清秋回礼道别,目送他出门去,正纳闷柳清歌怎不走,对方冷不防逼近了他狠狠盯视,咬牙切齿压低声道:“果然是那小畜生干的好事?”

沈清秋面露无奈,苦笑道:“我这不正打算去找他问清楚嘛。”

那日他不过陪柳清歌多喝了两杯酒,半夜才回屋,进门只见数日未归的洛冰河坐在他床沿上,面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色,瞪着他的一双眸中又是思念又是委屈,嗅见他一身淡淡酒气后更是染上了浓浓妒意,站起身冲他嚷道:“师尊你可知我等了你几个时辰!”嚷完掩面夺门而出。待沈清秋反应过来去追,早已不见人影。

沈清秋回忆至此,叹了口气,埋怨道:“还说呢,还不是怪师弟你。”

柳清歌冷哼道:“所以他便报复我,在我门上动手脚?”

沈清秋叹道:“若真是因此将江宗主卷进来,那可就太过意不去了。”

柳清歌又哼道:“难怪你这么积极。”

沈清秋见他哼来哼去的,恨不得拿折扇敲他:“你也表示点内疚好么?不用你做别的,在回去前这段日子,好好招待江宗主。”

柳清歌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仿佛这是件极其痛苦的差事。沈清秋见状一乐,趁机调侃,“怎么,这也是让他陪你打发时间,师兄我可是用心良苦啊。”

柳清歌横他一眼,不欲多言,也转身出门了。见到候在外头的江澄,想起适才沈清秋的话,铿锵有力地又哼了一声。

江澄:“……”招你惹你了我?


  

接下来的半个月,江澄偶尔也走访了千草峰等其他地方,多数时候还是留在百战峰山头上,观赏柳清歌的独特教学方式,偶尔在旁指点几句——可怜百战峰弟子们以往只是挨柳清歌的拳头,如今还要受江澄的毒舌洗礼,可谓身心皆遭重创;其余时间他则翻翻可供阅览的武学典籍,剑法姑且只能心记,鞭法可以拿紫电练手——练手自然有个伴更好,于是每每前山后山林间簌簌惊鸟群群,弟子们便晓得,峰主跟江前辈又打起来啦。

这边江澄打到半途收了紫电,面露不快,冷冷道:“为何不用全力,瞧不起人么?”

柳清歌淡淡道:“你未用剑,于你不公。”

以柳清歌的水平,自然瞧得出江澄的身手习惯。他的鞭法不可谓不精,对付一般人绰绰有余;但其实比起独成体系,更多的是与剑法相配合——当面对势均力敌的对手时,个中差距便尤其明显了。两人交手过程中,江澄若有灵剑同出,诸多破绽便得以弥补,故而柳清歌即使看出了这类破绽,也并不会乘隙而入。

然而江澄对此并不领情。在他看来,一对一便是一对一,不只是人,亦包括武器。昔日与含光君对敌,他有三毒紫电,对方有避尘忘机;而柳清歌仅一柄乘鸾在手,若自己还双管齐下,反倒于对方不公了。

江澄哼道:“无妨,你出全力便是。”

柳清歌瞥他一眼:“我若出全力,你毫无胜算。”

江澄:“……”倘若紫电乃实物所制,此刻怕是已被他捏断了。冷笑道,“柳峰主好大的口气,那江某更要领教一番了!”

柳清歌挑了下眉,心道如你所愿,作势又要拉开攻势,忽听得有人呼声远远传来:“师尊——!”

杨一玄奔至近前,仓促行了个礼,“枯风岭有妖物横行,山下百姓遭难,派人前来求援。”

敢来请苍穹山百战峰,可见事态颇为棘手,柳清歌收剑入鞘,颔首吩咐道:“挑九个新人,演武场集合。”

一旁江澄道:“我也去。”

柳清歌扭头看他,眉宇微蹙:“我们御剑前往,你没有剑,如何去?”

江澄哑然,柳清歌又道,“况且,这是百战峰的事。”

江澄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冷下了一张脸,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柳清歌来到演武场,人很快聚齐了,他一向不废话,只待交代两句便出发,却听得有人窃窃私语。

“咦,江前辈不去吗?”

“我也以为峰主会叫上他呢。”

两人声音压得极低,可柳清歌何等耳力,一字不差全听了去。眼前浮现江澄失意的神情和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头忽然烦闷起来。

“……师尊?”杨一玄在旁道。

柳清歌沉默半晌,道:“你带他们先行。”说罢转身大步走了。

他沿原路折返,回到适才分开的地方,不见人影,继续往前,一方开阔高地上伫立着一个人,紫衣猎猎鼓振,乌发凌乱翻飞,在低啸而过的山风里,背影显得分外单薄,透出一派孑然寂寥。

是啊,江澄心想,这里是苍穹山,是百战峰,不是他的云梦,他的莲花坞。这些日子同这里的人朝夕相处,许多弟子或恭敬或亲切地向他问候和请教,与柳清歌之间也不似最初那般敌对和陌生,以至于他几乎要忽略了,自己根本不属于这里。

他忽然很想要回去。

“……喂!”一声叫喊打断思绪,江澄转过头,发现柳清歌不知何时折了回来,面上难得流露出一丝不自在,冲他道,“你也来吧。”

江澄一怔,心头涌现欣喜,嘴上仍不客气:“柳峰主改变主意了?”

柳清歌不看他,只哼道:“弟子们想领略江宗主的风采。”

柳清歌称呼他不是你便是喂,难得一次正经称谓还是带刺口吻,江澄却颇为受用,也不再同他争,迈开与来时截然相反的轻快步伐,跟在柳清歌身后朝山门走去。 

两人来到山门外,柳清歌这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顿时后悔了方才邀请江澄的决定。他神色复杂地瞅了江澄一眼——后者一脸莫名,随后乘鸾出鞘横悬于半空,他跃上去,僵着脸道:“……上来。”

——于是江澄的表情也僵硬了。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前所未有地思念起被遗留在莲花坞的三毒。别无选择,他只得也提气纵身,轻落于乘鸾之上,面对柳清歌宽肩窄腰的后背,一时竟不知如何摆放手。

这头江澄正纠结着,那头柳清歌见他就位,操控乘鸾猛然拔高升空,江澄猝不及防,站立未稳摇晃前倾,一头磕到了柳清歌后肩上。柳清歌被他这一撞,险些从剑上跌下去,连忙稳住身形,回过头没好气道:“当心点!”

江澄也来气了,道:“我还没抓稳!”

柳清歌道:“谁叫你不抓稳?”

江澄道:“你倒是告诉我抓哪里?”

柳清歌道:“爱抓哪儿抓哪儿,婆婆妈妈的!”

江澄何尝被数落过这四个字,气不打一处来,报复似的重重抓住了柳清歌腰两侧。柳清歌身形一僵,浑身极不自在,又不好叫他换个地方,只得硬着头皮忍受着;而江澄气头过去后,亦察觉当前姿势颇为尴尬,但若再换地方即是认输了,便也硬着头皮不松手。两个人便这样维持着谁都不好过的姿势,心下腹诽面上无言地僵持了一路,连追上并超越了下方御剑的众弟子都未发觉。

抬头目睹上述情景的百战峰弟子们纷纷惊掉了下巴,有人问杨一玄:“……峰主让咱先走原来是为这个?”

杨一玄气嚷道:“我怎么知道!”

 
 

枯风岭,远望山体黢黑阴森,近看山间草木枯败凋零,时有阴风瑟瑟,一派萧索荒芜。先抵达的两人在半山腰降落,离地面尚有数尺,江澄松手一跃而下,不愿在乘鸾上多待半刻。柳清歌面无表情也落地收了剑,不多时弟子们陆续赶至——大家装作先前什么都没看到——柳清歌吩咐五人一组分头向山上山下探索,山下交给杨一玄带队,自己则领头往山上走去。

江澄见他未搭理自己,本也不愿同他一路,扭头加入了山下的队伍。杨一玄见他跟过来,一板一眼道:“师尊吩咐我带队,还望江前辈理解。”

江澄瞧他一眼,好气好笑,还怕自己夺了权不成?他对这少年难得多几分容忍,大步追上与他并肩,正欲开口,杨一玄却迈腿走得更快,试图将他甩在身后。江澄索性暗中运劲,脚下生风,看起来依旧不疾不徐,杨一玄却发现连小跑也无法甩开他,气结道,“江前辈这样戏耍晚辈有意思吗?”

“有啊。”江澄轻描淡写道,杨一玄险些吐血,又听他道,“我有个外甥,同你一般大。”

杨一玄一愣,愤慨的神情消退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好奇——所以你平日也这样耍你外甥?

而江澄接着道,“他如今已是一族宗主,你呢,还在这当人家徒弟。”

杨一玄:“……”

至于杨一玄的身手比金凌好,这种事江澄自然是不会讲的。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同小辈逗起了趣,一方面是因为杨一玄与金凌有些相似,另一方面……大约是变相同柳清歌较劲吧。当然后者他并未意识到。

可怜杨一玄可算认清了,江澄就是来消遣自己的。姜还是老的辣,他决定乖乖闭嘴,再不理他,闷头往前走。

“……慢着,”江澄忽道,抬起一只手拦在他身前,杨一玄气恼抬头,却见对方神情严肃,沉声道,“妖气。”

杨一玄道行未够,毫无察觉,其他弟子亦然,此时闻言纷纷拔剑出鞘,自发面朝外围成一圈,丝毫不乱阵脚。江澄看在眼中不禁暗赞一声,也不知柳清歌那般粗放的教学是如何教出这样严谨的弟子的。

“江前辈,怎么做?”临战之际,众弟子早忘了队长一事,下意识以江澄为首,杨一玄倒也一声未吭,不得不承认有个实力深厚的长辈在身边,着实令人踏实许多。当然最可靠的还是师尊了!他心中补充道。

江澄也不废话,道:“你们在此勿动,我且过去瞧瞧。”说罢身影飘然而出,转瞬没入山林之中。

弟子们留守原地,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忧虑起他为何去了这许久。陡然一股猛烈妖风扑面袭来,众人大惊,持剑屏息严阵以待,但见枯枝摇摆荒草耸动之处,一头足有四五人高、浑身硬刺、青面獠牙的妖兽闯入视野,冲他们狂奔而来,挟裹一股浓重的腥气,浑身烧焦伤痕累累。一道紫色身影紧随其后闪现,手中扬起紫电长鞭,噼里啪啦地抽在妖兽后腿上,痛得它发出一声哀吼,撒丫子跑得更快了。

众弟子:……江前辈您是赶猪一样把妖兽赶过来了吗!所谓的“过去瞧瞧”这阵仗也忒大了!跟我们峰主的做派有得一拼啊!

江澄见他们一脸瞠目结舌,厉声道:“发什么愣,结阵!”

百战峰弟子战斗素质过关,出神仅是一瞬,迅速调整状态结成围攻阵法。此阵名为降妖伏魔阵——这等简单粗暴的名称自然是创立者柳清歌起的——江澄在演武场见识过,即使是初次参战的新人,若能配合得当发挥威力,困住并灭掉这头妖兽也并不难。他之所以将其驱赶至此,自是和柳清歌一样,怀了考验他们实战的心思——这种事他率领江家门生已做过无数回,如今不过换个对象罢了。

降妖伏魔阵五人阵型,分内外两层,内二人主守,旨在牵制,外三人主攻,集中伤害。杨一玄修为最高,居内侧中枢,其他弟子亦各就其位,江澄在旁掠阵,暂不插手。但见众弟子手中捏起剑诀,灵剑纷纷悬空,内侧两把剑上灵气铺陈开来,织结成网,将妖兽罩于其中;外侧三把剑则光芒流转,灵流释放,一齐重重击在妖兽脊背上。它再度爆发出一通嘶吼,死命地在剑阵中挣扎起来。

如此势头下去,固然慢些,将妖兽磨耗至死是迟早的事。然而考验的不只是它的生命力,亦是弟子们的持久力,尤以内侧负责牵制的两人为甚。其中另一名弟子显然缺乏经验,灵力不弱但分配失当,时间一长渐露疲态;江澄看在眼中,盘算着何时出手助力,却见杨一玄快一步将自己剑上灵力分渡过去,弥补了对方防守的弱势。

“愚蠢!”江澄骂道,脱口同时已飞身而上——杨一玄这一分神加之灵力分散,原本勉力维持的平衡反遭更进一步破坏,阵网顿现薄弱一角,而那妖兽并非懵懂无知,立马铆足了劲朝杨一玄扑过来——

瞬息之间形势陡转,江澄及时甩出紫电,长鞭在妖兽颈上绕足一圈,手下施力,紫电箍紧,雷光大盛,在妖兽颈间轰然作响,顷刻火光与烟雾腾起,散发出一股肉被烤糊的气味。

众人稍松口气,却见那妖兽痛苦至极剧烈挣扎,前爪后足胡乱挥动,身后长长的尾巴凶狠地横扫过来——紫电忙于牵制无法回防,他人疲于结阵爱莫能助,若将人推开会破坏阵眼,江澄银牙一咬,当机立断,抢上一步挡在了杨一玄身前——

妈的,这时候有三毒就好了。那一刹他心想。

——妖兽尾巴挟着腥风重重拍击在江澄右肩上,尖刺深深扎入肩头,他倒退半步,咬紧了唇,将一声闷哼咽回腹中。妖兽拼死一击耗尽气力,弟子们重整剑阵展开反击,有江澄以紫电牵制,防守二人亦转而进攻,五把灵剑齐齐绽放各色光华,数股灵力交织汇聚澎湃激荡,杨一玄喊了声“放!”所有剑气与灵流齐刷刷爆发而出,贯冲而下,将妖兽身形淹没在夺目的炫光之中。

待光芒渐渐散去,庞大身躯轰然倒下,彻底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尘埃落定,众弟子纷纷大大松了口气,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两个尚有余力的过来探询江澄的伤势,杨一玄在旁面色纠结无比,同伴拿手肘捅了捅他,他才迈开步子凑上前,颇有几分小心翼翼:“……江前辈……”

江澄自点几处穴道止住了血,瞅瞅身上衣服放弃了撕布条,背倚上一棵枯树调息片刻,转过头沉着脸看向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杨一玄低声道:“不该自作主张……”

“——不该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自不量力,”江澄冷冰冰打断他,“个人逞英雄的后果,是害得其他人为你陪葬。”

倘若此刻杨一玄并未垂着头,他便会发现,江澄讲这话时目光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旁的什么人,抑或什么遥远而沉重的过往。江澄顿了顿,再度开口,语调缓和了些许,“……回去吧,同你师父会合。”

话音方落,一道银白光芒划过半空由远及近,转瞬已至眼前,柳清歌跃下乘鸾,环顾众人,视线落在江澄肩上,眉头一皱。

江澄淡淡道,“柳峰主来得可真及时。”

“刚杀了只妖。”柳清歌未理会他的讽刺,“发生何事?”

江澄未答,心思拐到了“怎么同样是杀妖你衣不沾尘我却倒楣成这样”的郁闷上去,一旁杨一玄主动坦白:“是弟子的错,弟子一时莽撞,连累了江前辈。”

柳清歌看向他,沉声道:“回去自领罚,三十圈。”

杨一玄乖乖应了一声。柳清歌又转向江澄,“你随我先回去,找木清芳敷药。”

江澄迟疑片刻,道:“……不必,我稍后下山寻家医馆便是。”

柳清歌眉头又蹙起来,不明白他为何拒绝,也不欲同他言语争执,伸手便去拽他未受伤的手臂。江澄一挥手甩开他,起身站直正欲开口,从右肩伤口猝然袭来钻心的麻痛,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再要倚树倚了个空,身子一歪,眼前发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一刻,依稀听见有人喊他名字。

 
 

江澄在百战峰上自己的卧房中醒来。他坐起身,发觉伤处已得到悉心包扎,甚至悉心得过了头,右肩绷带厚厚缠了数圈,右臂裹成粽子吊在胸前,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他抽了抽嘴角,起身正欲下床,有人推门进来,一身翠衣,是千草峰木清芳。

“江宗主感觉如何?”他将手中托盘搁在几案上,“那妖兽的利刺带毒,所幸你封穴及时,未扩散开,好生休养即可痊愈。”

江澄了然点头,瞅了眼右臂,道:“……木峰主费心了。”

许是他语气中的无奈过于明显,木清芳含笑道:“不敢当,这可是柳师兄的功劳,他反复叮嘱我包严实点的。”

江澄的脸黑了几分。这算什么,伺机报复?

木清芳察言观色,莞尔道,“江宗主误会了,带你回来的也是柳师兄,御剑直冲上千草峰,吓了我一跳呢。”

江澄一时默然,“……他是如何……?”他想问柳清歌是如何带自己回来的,毕竟那时他拒绝对方先回的提议,正因右臂受伤使不上力,仅凭左手抓扶不稳,御剑难免诸多不便。那么柳清歌又如何做到将昏迷的自己带上乘鸾一路赶回……委实更加难以想象了。

木清芳神色微妙起来,有些吞吐道:“嗯,这个……”

“——不,不必说了。”江澄干巴巴打断他,突然一点也不想知晓答案了。

木清芳从善如流,不再多言,指了指托盘上的药碗:“江宗主记得喝药,那在下不打扰啦。”

木清芳前脚离去,柳清歌后脚进来,江澄尚在回味适才的对话,抬头见是他,脸立即僵了。

柳清歌已在门外待了半晌,听得屋内有说有笑的,结果轮到自己进来只见江澄一张臭脸,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将他送回,却落得这般待遇,怎么想怎么不爽,原本关切的话语到嘴边也变了味:“醒得挺快。”

……怎么你貌似挺失望?江澄瞟他一眼,忍住了。

柳清歌又道,“当时那情形,为何不用灵流轰开它?”

江澄闻言一愣,他原本所在世界不存在灵流暴击这种招式,多年战斗习惯根深蒂固,当时情况又紧急,想不到也正常。然而到底失算,心情顿时变差,冷下声道:“柳峰主是来看笑话的?”

柳清歌不喜他这种讲话腔调,皱了皱眉,岔开话头:“杨一玄说向你道歉,以及道谢。”

江澄道:“他怎不亲自来?”

柳清歌道:“下山历练去了,说要早日独当一面。”顿了顿,“还说有朝一日,定要同你外甥一决高下。”

江澄忆起先前谈话,面色稍霁,语带欣慰:“孺子可教。”

柳清歌蹙眉瞧他:“你同他讲了什么?外甥是怎么回事?”

江澄见他满脸困惑不得解,不由得心情大好,也不答他,只悠悠道:“这个接班人不错,我看柳峰主可以早日卸任了。”

柳清歌句句不投机,深刻认识到今日跑来探望江澄就是个错误,自己真是脑子抽了。他从座椅上站起身,硬邦邦道:“等你手好了我再来找你。”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那个,”江澄出声叫住他,柳清歌回头,丢过来个疑问的眼神。江澄望他一眼,移开视线,盯着桌子腿道,“……多谢了。送我回来。”

柳清歌没料到他忽然如此客气,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又觉还该说点什么,站在原地想了想道:“你还挺沉。”

江澄:“……”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

 
 

柳清歌说到做到,江澄养伤期间没再来找过他,偶尔门外或路上遇见了,打个招呼了事,寒暄都省了。江澄也乐得清净,免得多讲两句又吵起来,自己目前可没法跟人动手。

过了十余日,江澄终于拆下换过几轮的绷带,动了动僵硬的肩膀和手臂,再运转了下灵力,畅通无阻,伤势已然痊愈。他起身理了理衣服出门,打算找地方活动一下筋骨,走着走着便来到了演武场。

柳清歌刚殴打完一名弟子,远远望见他,提着剑走过来,道:“手好了?”

江澄点了点头,瞧他这架势,做好了迎战准备,却见柳清歌收起了剑,转身迈步,“随我去个地方。”

江澄迟疑跟上,边走边道:“去哪儿?”

柳清歌头也不回:“到了便知。”

江澄越发诧异了——这人竟也会卖关子了!

柳清歌带他前往传送阵,白光过后,眼前呈现的是颇为陌生的风景——山岩耸立,奇石嶙峋,峰上随处可见刀刻斧凿之貌,却不会显得粗野荒蛮,而给人以纵横宕阔之感。抬首遥见高处一块巨岩,上书一个硕大醒目的“剑”字,龙飞凤舞,入石三分。

柳清歌迈步前行,江澄却原地未动,迟疑道:“……万剑峰?”

柳清歌停步回身,道:“是。”

江澄道:“来这里作甚?”

柳清歌道:“自然是挑剑。”

江澄道:“我有剑。”

柳清歌道:“你未带。”

江澄沉默片刻,道:“万剑峰的剑,不是只有苍穹山派的人才可挑选么?”

柳清歌道:“我说了算。”

江澄道:“……魏峰主呢,他准许么?”

柳清歌仍道:“我说了算。”

江澄:“……”

他尚未讲下一句,一道明亮声音由远及近,爽朗中含哀怨:“柳师弟这话,也忒不给师兄面子了!”

先闻其声后见其人,一名烟灰色衣袍的青年信步走来,腰佩双剑,一长一短,是万剑峰峰主魏清巍无疑。

柳清歌瞧他一眼:“不给?”

“给,岂敢不给……”魏清巍挤一张苦瓜脸,“唉,也不知这万剑峰是我的还是你的。”

万剑峰为全派上下提供武器,地位非常,诸多名扬天下的上品灵剑更是由万剑峰峰主亲手打造,诸位峰主包括掌门师兄皆对他亲敬有加,唯独他这位柳师弟从不客气。也是,百战峰峰主,苍穹山战神,除了掌门以外,又对谁客气过呢。

魏清巍犹记得那次,柳清歌领了十余名已达资质的百战峰弟子前来,大手一挥道“去挑吧”,弟子们欢呼着一哄而散,那时一旁的他可谓欲哭无泪——师弟啊,我这是试剑台,不是菜市场啊……

江澄见他面露勉强,道:“魏峰主无需为难,江某并非……”

“不不,无事,”魏清巍冲他摆摆手,转而笑道,“同柳师弟逗趣而已,江宗主莫当真。自枯风岭回来后他便找过我,早说定了的。”

……枯风岭回来后?江澄迟疑看向柳清歌,那时自己如若有剑在手,不至于会受伤——莫非他也猜到了这一点?

柳清歌对上他目光,移开视线:“……御剑载你着实麻烦,不如自己御剑。”

江澄听闻这一解释,才知是自作多情了,抿了抿唇并未开口。魏清巍眼见气氛要僵,忙打圆场:“正所谓宝剑赠高人,万剑峰的剑若能得江宗主垂青,也是魏某的荣幸。尽管挑,甭客气!”

主人的话讲到这份上,自己再推拒则显得矫情了,况且不知还要在此界逗留多久,有一把灵剑傍身确实更稳妥些。江澄想通了,正色行礼道:“那便谢过魏峰主了。”

柳清歌见他谢魏清巍不谢自己,隐隐不快,暗哼一声。三人于是在试剑台上缓步前行,魏清巍同柳清歌落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江澄则走在前面,穿行于剑林之间。

不愧天下第一大派,此地存放的灵剑无论数量抑或品级,皆是江澄前所未见,叹为观止。满目普通灵剑之中,更有零星上品混迹其间,并未单独陈列,只待人慧眼识珠,可谓随性之至了。

男子挑剑,犹如女子挑衣,讲究的先是眼缘,再是上手上身的效果。灵剑又比衣裳复杂多了,除却造型、尺寸、质地,还有其所蕴含的灵气,所能承载和激发的灵力。而人挑剑的同时,剑亦在挑人,倘若资质不足,抑或气息不合,即使上前去拔剑,只会纹丝不动,得不到回应。

以江澄的修为眼力,鉴别优劣只需一瞥,气质相投却是难求。三毒乃父亲赠予,伴随他多年,顺眼又趁手;如今要挑选新的灵剑,自然欲寻找与之相近的。他走马观花地扫视过去,走了半个时辰,试剑台绕过大半圈,迟迟未能寻得。正当隐隐焦躁失落之际,一柄剑便那样映入了视野——

那剑一望便知乃上上品,通体流溢青紫之光,青中泛紫,不淡不深,恰似莲花坞内盛开的青荷。色泽虽与三毒相近,气质却不甚相同,若说三毒更沉敛,此剑则偏明快,锋芒毕露,光华逼人。倘若站在这里的是少年时的江澄,他会更加爱不释手,而如今的他,亦是喜欢的。

魏清巍先前称相中的剑去拔便是,江澄于是朝那剑走过去,随着他步伐前进,方向明确,身后两人交谈渐弱,直至噤了声。江澄来到那剑面前,剑身光芒通透,自剑锷至剑鞘雕有纹饰,他并未细看,伸手欲拔剑,身后传来倒吸凉气的动静,魏清巍张了张口:“啊……”

——手与剑相触的一刹,剑身青光大放,发出铮鸣之音,江澄感应到剑上灵气流转,与自身灵力隐隐相合,这是彼此认可的共鸣。他不由得心花怒放,将其从座上轻松拔起,左手持剑鞘,右手握剑柄,将剑身自鞘中缓慢抽出,随手挽了两个剑花,手感甚佳;再举至眼前细细打量,剑刃薄而锐,如淬千年寒冰,其上暗镂铭文咒印,纹饰古朴精致,与剑鞘上的如出一辙,莫名地……有些熟悉。

江澄正思索,脚步声接近,抬头只见魏清巍和柳清歌已来到近前,两人面上神色都颇为……微妙?柳清歌绷着一张脸,意味不明地盯着他,魏清巍看看他再看看他手中的剑,压抑着什么般艰难开口,“这剑……”

江澄的心蓦地一沉。莫非此剑过于珍贵,不便相赠?若是如此着实惋惜,再欲寻得这般称心的好剑,只怕不容易了……却见魏清巍瞅了瞅身旁的柳清歌,见他一脸复杂难言,到底未能憋住,扑哧一声仰面喷笑而出,“——哈哈哈哈!柳师弟,你就认了吧!”

柳清歌闻言面色更黑了,江澄一头雾水,魏清巍笑歇了气擦擦眼角,“……江宗主,你是否觉得,这剑上纹样有些眼熟?”

江澄迟疑点头,魏清巍笑道,“因为你来到苍穹山后,接触最多的那把剑上,有着与之相同的纹样。”

江澄醒悟话中含义,如遭雷击,面露惊愕,扭头看向柳清歌,后者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一时脑中凌乱一片。只听魏清巍继续道,“魏某不才,有过两把最为得意之作,系同一冶炉之中同期锻铸而成,同出一脉,是为一对。两剑皆品质上乘,且性情孤高,众人趋之若鹜,却无一可驾驭。银白色的一把,名曰乘鸾,后为新任百战峰峰主所得;而青紫色的另一把,名曰青鸾,多年以来始终无人拔得出。”讲到这里,他朗笑道,“曾有人打趣称,怕是只有百战峰峰主夫人才可得此剑了。”

江澄:“……”

他终于明白为何柳清歌会露出那般神情了,因为自己如今面上神情亦是一模一样。他瞟了眼脸黑成锅底的柳清歌,再瞅了瞅手中的青鸾,咬了咬牙,合剑在手,干巴巴道:“……此剑如此贵重,江某受之有愧。”

魏清巍见他欲将剑放归原位,连忙阻拦:“江宗主不可!万剑峰有规矩,试剑台上的剑,一旦拔出来了,不可再放回去。”

“剑有灵,觅其主,”柳清歌在旁冷冷出声,“选中而又舍弃,未免过于不敬。”

江澄闻言,忍不住又瞟他一眼。我拿着你也不乐意,还回去你也不乐意,到底是想怎样啊?

他权衡片刻,收回青鸾持于手中,冲魏清巍郑重道:“……那这剑,我收下了。”

“收下好,收下便是!”魏清巍笑呵呵大力拍他,拍得他肩头一歪,“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还有点事,先告辞啦。”

他才不会说自己急着去向相熟的峰主们宣扬此事呢——柳师弟同这位新来的江宗主,还真是缘分不浅,哈哈。

留在原地的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约而同心道:……孽缘!

 
 

此行目的既已达成,万剑峰也无甚美景可赏,两人稍作停留便回了百战峰。柳清歌直奔演武场,准备回去继续殴打弟子,顺便宣泄这一趟徒增的郁闷;江澄落后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时不时将青鸾摩挲几下,观赏一番,到底更多几分愉快。

到了演武场,柳清歌欲往场内走,江澄叫住他:“喂,”话一出口当即自恼,怎么也变得这般称呼人了,改口道,“柳峰主,你我还有场未竟的比试,不如继续?”

他惦记着,柳清歌亦不曾忘,是前往枯风岭之前被杨一玄打断的那场。江澄因伤久未活动筋骨,眼下又有了新的灵剑,自然跃跃欲试战意高昂;柳清歌一想,与其迁怒他人不如找本人算账,便也痛快答应了。两人在演武场一角站定,江澄抽出手中青鸾,柳清歌背后乘鸾出鞘,一青一白两剑对峙之际,忽然之间,竟一齐闪烁起幽光来——

光芒自剑身部分散发而出,明亮片刻隐没下去,稍后复又亮起,忽明忽灭,循环往复。乘鸾与青鸾光色相异,闪烁步调却是完全一致,一同黯淡,一同幽明。如此情形,好似两把剑正彼此呼应一般,看上去亲昵至极。

二人:“……”

远在某座山头上做客喝茶的魏峰主一拍脑门:哎呀!那两把剑有个特性忘了讲了……想必他俩发现时的表情会十分精彩,哈哈。

两人此刻面上神色确实五彩斑斓,精彩纷呈。江澄自不必说,柳清歌亦从未见过这般情形,两人皆露出一副吃了苍蝇般的神情,不约而同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光芒减弱但并未消失,依旧齐齐地闪烁着。

……我现在退货还来得及么?江澄嘴角抽搐。

——那人脑袋里都在想什么!柳清歌此刻只想把魏清巍拉过来暴揍一通。

这边两人正切齿纠结着,那边场上弟子们远远望见了,不少人开小差跑过来,探头探脑,满心好奇:

“这是什么,好炫!”

“没见过呢,江前辈的新剑吗?”

“咦,瞧这模样,莫非便是传说中乘鸾的……”

“——不是!!”

江澄和柳清歌异口同声道,下意识对视一眼,再飞快撇过脸去,又异口同声哼了一声。

众弟子:“……”看来就是了。

柳清歌看着手中剑,一度犹豫是要继续还是收手,江澄瞧在眼中,轻哼道:“柳峰主退缩了?”

柳清歌面色一沉,冷声道:“谁说的?”

江澄道:“你若是不想比了……”

柳清歌道:“奉陪!”

话音未落他已提剑冲上,江澄举剑相迎,两人说打便打,其余抛诸脑后,旁若无人地当场交起手来。

众弟子:“……我怎么觉得,峰主变得越来越幼稚了。”

“其实江前辈也挺……”

“嘘,不可说。”

但见两人转眼已缠斗在一起,手中剑与光交织在一处,发出清越声响,碰撞而后错开,青光与银光自剑刃上流溢而出,随着各自动作拉曳出纤长缭乱的残影——那画面可谓炫目到华丽了。本就是高手对决,如今更增添了观赏性,在场弟子无不目不转睛,叹服连连。

“单是比剑便已精彩至此,倘若再动用灵力……”

“对啊对啊,想看他们操控灵剑,互相斗法。”

“别傻了,真斗起法来,山头都得削平了!”

围观者众,议论纷纷,比试二人嫌吵,更嫌场地狭小束手束脚,打着打着逐渐往演武场外、山林空地转移而去。终于清净下来,往来交锋数十回合,短暂相持间隙,柳清歌忽道:“你剑法与鞭法,并非一脉。”

江澄一怔。他的剑法乃江家剑法,本随性洒脱,舒展飘逸;鞭法则为虞家鞭法,属冷峻决绝,狠辣凌厉。江澄少时更喜剑,变故后用鞭渐多,以紫电鞭笞禁锢,以三毒征讨杀伐,剑与鞭与人都背负了太多太重,牵绊过甚,不复往昔。

江澄念及种种,忽然便失了继续的兴致,垂下手中剑,看向柳清歌,淡淡道:“……是么。”

柳清歌未觉,只道:“鞭法偏于狠厉,剑法则隐有舒朗之风。”顿了顿补充道,“你的剑法比鞭法更胜一筹。”

江澄又是一怔,虽然此言并无他意,他却仿佛从中获得了些许慰藉。尚未宽心,只听柳清歌又道,“不过仍非我对手。”

江澄:“……”

若在以往他该当气恼的,此刻却莫名有些好笑,挑了挑眉:“哦?那请柳峰主指教?”

他半是讥诮半是真心,柳清歌一时分辨不清,瞧他一眼,想了想道:“先前有一招,”他比划了一下,江澄回忆起来,右手持剑依样斜斜下抹:“这招?”

柳清歌点头,以乘鸾隔空轻点他左肋:“此处有一瞬破绽。”

他所说一瞬,当真只有一瞬,换作他人即使看出也抓不住,可柳清歌何许人也。江澄沉思片刻,手臂压低:“那这样呢?”

柳清歌随之剑尖一移:“那我便这样。”

两人于是这般你来我往地喂起了招,动作放缓,点到即止,一边交手一边交谈。倘若此时有弟子路过,定会为两人之间气氛之和睦惊直了眼。

然而刚友好交流了没多久,便因意见分歧又争辩起来;吵一吵气消了,又继续先前的切磋。如此磕磕绊绊闹闹停停,不知不觉日暮西山,两人合计了一下往膳房走去,路上虽住了手却没住嘴,仍在理论某一招的拆解之法。

吃饭时江澄夹了片肉,仍坚持道:“方才那招,显然按我说的才对。”

柳清歌一边嚼着米饭一边斜眼瞅他,咽下去道:“按我说的。”

江澄瞟他一眼,搁下肉片,以筷代剑,扭转手腕示意道:“这里若是变刺为挑……”

柳清歌便也伸过筷子:“不如变刺为削。”

江澄道:“挑比削好。”说着手下微微用力,筷尖一抬,不慎将盘边那片肉挑飞了起来,扑通一声,落入了柳清歌的汤碗,溅起小水花。

二人:“……”

邻桌弟子憋不住扑哧一声,见他俩齐刷刷扭头瞪过来,连忙埋下头乖乖扒饭。

经此一闹,两人总算消停了,接下来饭桌上乃至回去路上都未再谈及,到了房前示意告辞各回各屋。江澄进门坐下歇息半晌,转头看了看搁在案上的青鸾,手指轻敲桌面,一时若有所思。又过了半晌,起身出门去。

柳清歌盘腿端坐于榻上,运气调息了一周天,天色已晚,便打算洗洗睡下。起身出去打水,拉开房门,恰巧撞见正在门外踌躇不决的江澄,四目相对,双双一愣。

柳清歌并未如往常般感到不耐,反倒无端生出几分期待:“……有何事?”

江澄摸了摸鼻子,另一只手自背后挪出,扬起拎着的两坛酒:“……不知柳峰主可赏脸?”


 

百战峰,不殆崖。此地为峰上最高处,峭壁森然,视野开阔,身前万丈林海,头顶皎月高悬,夜凉如水,山风习习,倒正是休憩饮酒的好地方。

柳清歌领江澄一路至此,挑了块崖上最大的山岩,率先提气跃了上去,江澄紧随其后,落脚后发现这石上不大不小,恰容得下两人并肩而坐。柳清歌已在左侧坐下,江澄立于右侧,极目远眺,长舒口气,道了声:“好景致。”

柳清歌道:“若在白日里,又是另一番风景。”

江澄居高临下,似笑非笑:“百战峰竟有这等地方,实属难得。”

柳清歌轻哼一声,不欲与他计较,毕竟此刻天时地利,更是难得人和。江澄坐下来,拍开一坛酒,给两只碗里倒满——比起什么酒盅酒碟,果然还是用碗来得痛快。

江澄边倒边问:“这是何酒?”

柳清歌道:“你不知?”

江澄道:“问了酒窖所在,进去随便拿的。”

柳清歌道:“此酒名为天仙泪。”

江澄道:“巧了,我们那边有种酒,名叫天子笑。”

他将倒满的一碗递给柳清歌,另一碗自己端起,伸过去碰了下碗沿,“这第一碗酒,谢你带我去挑剑。”

柳清歌微怔,那时万剑峰上他因未收到谢意而耿耿于怀,原来对方非但记得,还放在了心上。他将碗凑至唇边,仰头饮下,酒味醇香甘冽,余韵绵长。

“好酒!”江澄赞叹一声,将两人的空碗重新倒满,两碗再度相碰,“这第二碗,谢你同我探讨剑法。”

柳清歌又一怔,若说两人交手打斗,今日远非头一回,又有何特别之处?江澄似看出他疑惑,道,“我使的是江家剑法,你所指出的破绽和缺陷,待我回去钻研一番,加以改进,记入剑谱之中。”

原来非为自己,而为家族。柳清歌看了看他,将第二碗饮尽,这回江澄并未立即倒酒,低头望着空空的碗底,忽道,“……你当真觉得我剑法比鞭法好?”

柳清歌不解他为何如此介怀,略一点头,想起来道:“你的鞭法并非江家鞭法?”

江澄抬头看他一眼:“剑法承自父亲一脉,鞭法承自母亲一脉。”

柳清歌了然,顺口道:“父母可好?”

江澄垂下目光,淡淡道:“不在已久。”

柳清歌默然,道:“……抱歉。”

江澄不置可否,将两碗又满上,端起道:“第三碗,谢你的衣服。”

柳清歌迟疑道:“这就不必了罢。”

江澄并未理他,自顾自饮完了,又给自己倒上:“第四碗……”他想了想,“谢你的客房。”

柳清歌:“……”

他这才觉出不太对味,见江澄兀自又喝光了,又倒满了,端起来继续思索:“第五碗……”

柳清歌将手中酒碗搁回石面上,发出不重不轻一声响,语气冷了几分:“你这是何意?”

江澄不看他,仍是淡淡道:“我不喜欢承别人的情。”

柳清歌道:“无需你承情。”

江澄道:“需不需是你的事,承不承是我的事。”

柳清歌道:“你定要这般同我划清界限?”

此话脱口而出,听者与说者俱是一愣。江澄看向柳清歌,微微睁大了眼,柳清歌莫名懊恼起来,端起碗闷了一大口酒。

江澄道:“……我以为你讨厌我。”

柳清歌道:“分明是你讨厌我。”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随即各自错开。气氛一度有些尴尬,江澄掩饰性地端起酒碗,柳清歌也将碗中余下的酒喝光了。两人几乎同时放下碗,江澄随手拭了拭嘴角,或许酒劲上来的缘故,脸有些热。

酒乃神奇之物,暖胃暖身,更暖气氛,距离不经意拉近了,一些平时不会讲的话,也变得可以讲出口了。江澄指腹摩挲碗沿,目光微敛,冷不丁道:“其实,我挺欣赏你的。”

柳清歌手一抖,险些将碗脱手掉落,江澄见状一声轻哂,“很意外么?柳峰主长相好,家世好,身手好,人缘好,同门亲近,弟子爱戴……江某在苍穹山这些时日,夸你的话可听过太多了。”

这番话如他一贯口吻,内容虽是褒扬,语气却似贬损。柳清歌不知如何回应,只听江澄又道,“瞧你这般性子,想必生平顺遂,加之修为高强,又有苍穹山派荫庇,活得倒是风生水起。”

他低下声去,“倒是……令人羡慕。”

柳清歌陷入沉默,这回他在江澄脸上看见的,无关赞赏抑或讥讽,而是一抹浅淡的自嘲。这种感觉,那日出发去枯风岭前,他折回去寻江澄时,自他背影上感受过;或许曾有更多时刻,只是对方并未流露,而自己过于迟钝了。

直至此刻柳清歌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了解江澄此人。他孤身一人流落此地,寄人篱下,无亲无故,而方才听他所言,即使在那边,父母早已不在了……他有手足同门么?有人陪他一起支撑那偌大家族么?他说柳清歌平生顺遂才得这般模样,那他自己如今性情的背后,又经历了怎样的过往?

除却初来那日在穹顶峰上,再未曾听江澄谈起自己。柳清歌从最初的不信任,不关心,到后来关系改善,接触渐多,而今日今夜,此时此刻,心底更滋生出一丝探究,对于面前的这个人,想要更加地认识他,了解他,更加地……接近他。

柳清歌被这念头一惊,下意识看向江澄,只见他又自斟自饮了一碗,正抄过酒坛再倒,柳清歌注视他片刻,身形微动,将自己的空碗递了过去。

江澄瞟他一眼,那句“你自己没长手?”到底未说出口,又替他满上了。这回柳清歌主动凑近了,端起自己的碗,碰了下江澄的碗沿。

柳清歌不会安慰人,不知如何劝慰开解,话到嘴边只剩了两个字:“喝酒。”

他以身作则先干为敬,喝完了放下手,见江澄端着碗未动,直盯着他瞧。江澄此刻已有些微醺,见柳清歌神态自若,心思慢转,开口道:“你常与人一同饮酒?”

柳清歌道:“偶与沈清秋小酌两杯。”

江澄道:“你同你师兄,关系甚好。”

柳清歌又在他脸上见到了,与方才如出一辙的,不加掩饰的落寞。江澄端起酒碗,灌了两口,忽道,“若是有机会……”又顿住,“罢了。”

柳清歌竟明白他想说什么,脱口道:“莲花坞——是个怎样的地方?”

江澄顿住手,看他一眼:“自然是好地方。”

柳清歌想了想道:“比之清静峰如何?”

江澄摇了摇头:“这世上任何地方,都不能比。”

他说这句时,声音柔和几分,眼神是不自察觉的温存。他缓缓讲述起莲花坞的亭台廊桥,湖泽游鱼,讲起泛舟采莲,攀树放鸢,讲到云梦的千湖万顷,风土人情。讲了门生再讲百姓,又从云梦绕回江家,毕竟江家与云梦,本就为一体。

江澄讲上几句,饮一口酒,碗见底了,便接着倒。柳清歌安静聆听,不打断不阻拦,陪他一起喝。江澄喝着喝着,讲着讲着,不知不觉讲到少年时,不甚清明的脑海骤然掀起波澜,他猛地住了口,面上流露怔忡,怅惘,懊恼,错综交织,他不禁恼起自己,竟沉浸思绪无法自拔,在一个外人面前,坦露了这么多。

是酒的原因么?他低头看手中碗,月色晃碎在碗底,清冷而温柔,晃得他又混沌蒙眬起来。耳畔有人说话,他抬起头,面前人剑眉星目,一双眸中真的盛着星。

柳清歌看着他,迟疑道:“……你醉了?”

江澄矢口道:“我没醉。”

柳清歌道:“你醉了。”

江澄轻嗤一声,证明似的又去摸酒坛,柳清歌终于伸手阻止,双方拉扯几个来回,柳清歌占据了上风,未加思索挥手一掀,将江澄手中酒碗径直掀飞了出去,坠落身前一丈开外的悬崖,吞没声息。

目光自苍茫夜色中移回,江澄扯出一声冷笑,柳清歌心头一紧,只见他闪电般出手,以比攻击还迅猛的架势——夺走了自己手中的酒碗。

柳清歌:“……”

江澄抛给他一个得逞的眼神,端起碗仰起头,将碗中余下的酒喝光了。柳清歌这一次忘记了动作,怔怔望着他用自己刚用过的碗,喝自己刚喝过的酒,仰起的颈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柳清歌喉头随之滚动了一下,刹那之间觉得,一切都失常了。

莫非自己也……醉了么?

他注视江澄喝完酒放下碗,捧起酒坛再倒,发现酒坛空了,捞过另一坛,发现也空了。江澄放下手,面上浮现一刹失神,旋即抬起头,一扬手,柳清歌的酒碗也飞了出去,落下悬崖。

江澄扭过头,恍惚冲他道:“……作伴去了。”仿佛自己行了一件善举。

柳清歌:“……”看来岂止醉了,简直醉得不轻。

江澄又口齿不清道:“……它俩作伴,咱俩……嗝……作伴……”

但见他呢喃着身子渐歪,往外侧倒去,眼看要掉下岩石,柳清歌眼疾手快拽住他衣袖,布料受不住力,呲啦一声,裂了长长一道口子。他只得转而抓向手腕,握住了将人往这边带回,江澄已然醉得浑身化了骨头,软绵绵地一头栽进了他怀里。

——柳清歌的心骤然跳快了。他情不自禁偏过头去,借着皎白月光,近距离打量起江澄埋低的侧脸。这张脸自然是好看的,只是平日里总没个好脸色,眼下在醉意浸染之下,眉心舒展开来,眼睑安静阖着,唇角隐约勾着,面部轮廓柔和许多,端的是清隽无双的模样。

一绺青丝垂落脸颊,江澄似被搔得微痒,在柳清歌肩窝处蹭了蹭脑袋,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吐息轻浅拂在他颈间,挟着薄薄的热气,仿佛能将人灼伤。

柳清歌已然心跳如擂鼓,而又浑然无自觉。觉察的是自己的手正揽在江澄腰间,依稀忆起当初携昏迷的对方自枯风岭返回,一路空中乘鸾之上,他也曾如这般……此时与彼时情形相近,心境却已大为不同了——而这一份心绪,又当如何命名?

思绪翻涌间,收在腰上的手不觉紧了几分。江澄醉梦中似有所感,蹙了蹙眉,细声咕哝了一句什么。

柳清歌蓦地僵住了。

 
 

江澄做了很长一个梦,醒来时依稀记得,却宁可忘却。宿醉后的脑袋隐隐生疼,肩背被岩石硌得酸痛,他迟缓地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白色外袍滑落,露出底下断了半截的衣袖。

江澄:“……”

他呆愣盯了半晌,死活记不起这是如何造成的。放弃了追究,转而拎起那件外袍——昨夜两人皆着轻装,所以柳清歌这是……专程回屋拿了一趟?有那工夫还不如将自己送回去……

他想像一下那画面,嘴角一抽,还是罢了。

他将外袍折叠两下搭在手中,跃下岩石,半伸了个懒腰,四下张望,并未见到柳清歌的身影。……把自己撂在这,他自个回去了?江澄黑着脸走了几步,转过崖壁拐角,隐约有剑风破空的声响传来。

他循声走去,又转过一角,眼前豁然开朗——不殆崖上竟有一处空旷高台,虽不甚大但已足够辗转腾挪,看来乃专供人领悟招式之所。

而此时此地,柳清歌正于高台之上舞剑。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是江澄脑海中最先蹦出的描述词语。柳清歌其人本就是一等一的好看,身形体态挺拔矫健,动作姿势流畅优美,一招一式宛若行云流水。仙风道骨,翩然飒沓,力与美在他身上融合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从头到脚,从人到剑,从形到意都堪称赏心悦目,直教人观之心旷神怡。

但见他身姿舒展,踏步轻盈,手中剑式辅以脚下步法,收放自如,时疾时徐——时而如骤雨狂岚,寒光错影;时而如清风袭来,拂柳分花。张弛有度,游刃有余,身随剑动,剑随心起。然而到底是傲骨凌云的战神,即使缓招之中亦蕴着凛冽战意,仿佛锋芒暂敛,只待时机一到,便可铿然铮鸣,剑啸九霄。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银的剑,白的衣,交映翻飞于朗朗晨曦与猎猎山风中,那般美极画面,任谁见过一眼也再难忘却。

江澄走近几步,尚未开口,却见柳清歌的剑招乱了一瞬,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只见他掩饰般挽了个剑花,利落收剑入鞘,这才朝江澄看过来。

江澄挑了下眉,看在昨晚酒喝得愉快的份上,决定这回便不嘲笑他了。又上前两步,将手中外袍递过去,道:“多谢。”

柳清歌接过,淡淡道:“说了不必见外。”

江澄再度挑眉,怎么觉得这人……有些闹脾气?自己又哪里招惹他了?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面色顿时黑了几分,瞄对方一眼,迟疑开口道:“……我昨晚,后来……没说什么或做什么,吧?”

柳清歌顿住穿衣的动作,瞥他一眼,并未开口。江澄暗松口气,仍自心虚,“没有便好。那我先回去了。”

说着转过身去,方迈出一步,听见身后传来一句:“……魏无羡是谁?”

柳清歌此言一出,当即便察觉,从昨晚至今早萦绕于对方周身的难得柔和些许的气息,顷刻间化为乌有。江澄的背影一动未动,透露出几许僵硬,柳清歌却视而不见般,固执又道,“你昨晚醉后,喊了他的名字。”

又过了好半晌,江澄才缓缓回过身,面色极为难看,语气是强自压抑的冰冷:“……与你无关。”

他这等拒人千里的模样,柳清歌这些时日里已见过太多,却从不曾如此刻这般,感到无比的焦躁与介怀——自己在介意什么?江澄喊了谁的名字又如何?即使当时他身边的人是自己……是自己才对——他脑中一热,口不择言道:“他是你什么人?你们……”

“——都说了与你无关!”江澄暴怒不已地打断了他,脱口而出的同时,一掌挟着风压凌空劈了过来。

柳清歌侧身避开,似也被这一掌劈出了怒火——他来不及细究那是为何,回过神时已以拳脚迎了上去。江澄冷笑一声,似乎在说来得正好,两人便在这不殆崖顶的方圆之地,不出剑亦不动用灵力,赤手空拳地打了起来。

两人皆处于盛怒之下,出招旨在宣泄而无甚章法,比起比试或打斗,称作互殴倒更恰当。若是此刻有弟子在场,怕是只觉两位前辈的行为着实不雅。可本人哪管那许多?一个被戳中伤口恼恨不已,一个被心火灼烧难耐焦躁,出手皆是招招凌厉不留分寸,仿佛唯有如此,方可疏解心中郁结与燥火。

江澄心中更怒一分,手下便更乱一分,加之他身手本就略逊柳清歌一筹,两人往来不出十个回合,江澄身前空出一丝破绽,而柳清歌身体比头脑更快做出反应,不容分说一掌递出,径直朝他胸前重重拍落——!

江澄正面承了这十足十的一击,踉跄着连退了两步,垂头抬手捂住胸口,面露隐忍痛楚之色,终是呕出一口血来。

柳清歌见了血,犹如大梦方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做了什么。伸出的手尚未收回,已改为虚握的姿势,仿佛试图挽留,他张了张口,发不出声,下意识往前迈出半步——

江澄立刻又后撤了一步,将两人间距离拉得更远。只见他仍垂着头,抬起手,以手背拭去唇畔的血,扯出一抹自嘲的淡笑——柳清歌的心被这笑狠狠揪痛了——缄默无言地转过身去,放下手抬起头挺直腰杆,一步一步离开了。

柳清歌徒劳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讲不出话,喘不过气。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快要化作崖上的山岩,他终于握紧拳抬起头,眼中现出决绝之色,大步朝崖下走去。

千草峰上,木清芳正与人聊着什么,药房的门突然被大力推开,柳清歌匆匆迈进门来,开口便冲他道:“要副治内伤的……”这才瞧见屋内另一人,顿时瞪大了眼睛,“……沈清秋?”

多日未见的青衣人斜倚在药柜前,懒洋洋地摇着扇子,笑眯眯地瞅着他:“柳师弟,别来无恙呀?”

柳清歌三步并两步行至他面前,道:“找到洛冰河了?他怎么讲?”

直呼其名而未喊小畜生,沈清秋察觉对方之严肃,不由得也正经几分,打量他两眼:“……我说,你就这么盼着江宗主走?”

柳清歌登时语塞,平日无甚表情的一张脸此刻神色纷繁复杂,沈清秋喜闻乐见地端详着,又觉似乎同预想的有所出入……具体出入在哪儿,他尚未及分辨,只听柳清歌又道:“到底如何了?”

沈清秋合上扇子,叹口气道:“师弟莫急,我问过了,已有头绪,待那边魔族的事处理完,我会带他回来亲自解决。”

柳清歌闻言蹙了下眉:“魔族又怎的了?”

沈清秋叹道:“还能怎样,又内乱了呗。这回规模还挺大,漠北君一人应付不过来,冰河赶过去才镇住场子,还受了点伤。”他朝木清芳努了努嘴,“这不,我回来抓点伤药,还得再赶过去。”

柳清歌冷哼:“他偌大魔宫连个伤药都没有,要你跑回来抓药?”

沈清秋又想拿折扇敲他脑袋了,恨铁不成钢道:“这不顺便同你们知会一声,免得你们等急了么?”

柳清歌这才不吭声了,回归正事,转向木清芳,对方心领神会:“要治内伤的药是吧?伤到哪儿了,伤得重不?”

柳清歌顿了顿,才道:“……胸口,不太重。”

沈清秋又听出不对劲了:“等等,伤得又不重,还劳你亲自过来,你徒弟都没这待遇吧?”他狐疑一瞬恍然大惊,“不会是江宗主?”

转过身去抓药的木清芳闻言回过头,略带责备道:“又是江宗主?”

沈清秋这下更诧异了:“又是?不是人家来了这才多久啊,受了几次伤了?你是怎么照顾客人的?”

柳清歌被他俩一唱一和扰得不胜其烦,偏偏又无从反驳,毕竟上回杨一玄的过失间接也算到他这师父头上,这一回更直接是自己的错……沈清秋还在那絮叨着,柳清歌出声打断道:“是怪我,行了吧!”

这话听起来不情不愿的,可要知道从他口中讲出已是惊世骇俗了。沈清秋同木清芳交换了一个讶异的眼神,很想追问他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江宗主的事,可瞄了眼对方背后的乘鸾,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木清芳抓完药包好了,叮嘱了几句煎药的事宜,柳清歌认真听完点了下头,道了声谢,拎着药包出门去了。余下二人继续面面相觑,沈清秋道:“……竟还道谢了?”

 
 

柳清歌在百战峰灶堂里捣腾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将药煎好了,盖子盖严实,抱着药罐往卧房行去。远远望见江澄的卧房顶上坐了一人,正是本人,走近了更发现,对方脚边搁着一个酒坛。

柳清歌的火气又噌噌往上蹿,强自压下去,同样飞身跃上房檐,上前劈手夺过江澄手中的酒碗,一脚将酒坛踹下去摔个粉碎。江澄有伤在身并未使力,由他去了,望着地上那摊混着酒水的残片尸骸,冷笑一声:“柳峰主又来教训人了?打算再给江某一掌?”

此话入耳,柳清歌浑身一僵,气势登时萎了大半。他踌躇片刻,在江澄身侧盘腿坐下,半晌开口道:“……对不起。”

天知道他讲出这三个字花费了多大力气,可江澄偏偏不领情,冷笑道:“不敢当,柳峰主可折煞江某了。”

他一口一个柳峰主、江某的,既怪气又生疏,柳清歌十分听不得,蹙眉道:“江晚吟,你别这样。”

“我怎样?你管我怎样?”江澄火气反倒上来了,扭头睥睨,吐字带刺,“你是我什么人啊柳清歌,管得未免太宽了吧?”

他这一扭头,却瞥见对方怀中揽着的药罐,后面的难听话便统统堵在了嘴边。柳清歌难得察言观色一回,连忙将怀中药罐往前推了推,重复道:“——对不起。”

对方赔罪态度如此恳切,刚撂了狠话的江澄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左右没必要同自己的伤过不去,索性接过药罐和汤匙,揭开盖子舀了一口。苦倒罢了,但有股淡淡的糊味,江澄皱了下眉,便听身旁人道:“……如何?”

江澄再度看向柳清歌,但见他小心翼翼的神情,连同鼻翼上一抹烟灰,被心底涌现的念头怔住了——这药该不会……是他亲手煎的?

矜高冷傲、不食烟火的百战峰柳峰主,何尝为他人做过这等事?一声道歉都是百年一遇,而对方甚至连着道了两遍……江澄心头那点怨气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他低头瞅了瞅面前半糊的汤药,继续舀起一口喝了起来。

柳清歌见江澄未再发作,明显松了口气,也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直直地盯着他。江澄低头喝着药,只觉脸颊似要被一旁炙热目光烧穿个洞,终于一撂汤匙斜眼睨他,不耐烦道:“有屁快放。”

这语气虽仍不客气,却已不是方才的疏远抗拒。柳清歌只迟疑了一瞬,横下心开口道:“……今早上,我只是……想知道你的事情。”

这话不似对方一贯风格,江澄不解其意,打量他几眼,想来只有一种可能:“……我昨晚是不是说了什么?醉酒的话当不得真,你……”

“不是!”柳清歌打断他,语气隐有不快,“是我想知道。”

对方话语似乎别有深意,江澄一时摸不着头绪,转脸迎上那灼灼目光——柳清歌看人一贯如此直视,正如他的人一般,直白强硬,不容拒绝……也不想拒绝。

……罢了,讲与他听又何妨?

江澄目光转回前方,望着对面屋顶的青瓦飞檐,仿佛在眼前幻化成熟悉的场景,缓缓开口道:“……魏无羡,是我发小和师兄。”

既起了头,后面便轻松多了。“我们自幼一同长大,关系曾十分要好,后来,发生了种种事……”他自嘲一笑,“如今已形同陌路。”

种种事三字何其轻飘飘,柳清歌却知,同为师兄弟,从相看两厌化为握手言和有多容易,从情同手足走到形同陌路,便有多难。只怕是纠葛太深,不堪重负。

不待他出声,江澄已继续讲下去,“昨夜……我梦见了少年时的莲花坞,相敬如宾的阿娘和父亲,穿着嫁衣笑着的阿姐,紫衣佩剑的魏无羡,他过来想挠我,被我骂了回去。”

他声音低下去,“……我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原来却可笑地念念不忘。”偏过头看过来,“就是这样,你满意了?”

那双眸中流露出的一丝脆弱,将柳清歌的心再度揪紧了,刺痛了,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自己都做了什么混账事?以一己私心为理由,逼对方将久未愈合的伤疤再血淋淋地撕开?他是比昨晚更了解他一些了,他渴望如此,可不该以这种方式,江澄真该还他一掌,不,十掌都是轻的——

柳清歌念及此,双手将衣襟扯开了些,冲江澄扬声道:“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江澄睁大眼睛,一时未做出反应,柳清歌索性要捉他手腕,江澄缩手躲开了,好气好笑,突然很想撬开这人脑壳瞅瞅里面是啥构造,“……你做什么?赔罪个没完了?”

柳清歌道:“我……”

江澄道:“我没生你气了。”顿了顿,“我是……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放不下,气自己没出息没长进,更气自己竟在柳清歌面前,又倾吐了这许多。昨晚还能以酒兴上头作为借口,可眼下呢?这汤药也能醉人的么?

柳清歌却摇摇头,忽道:“忘不掉……亦无妨。”

江澄呼吸一滞,只听他又道:“无论好坏,皆是回忆。”

柳清歌又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措辞,“……况且,人生本是负重前行。”

江澄的眼睛再度睁大了。这番不同寻常的话语,未料从对方口中讲出,令他头一回真切地意识到,面前亦是一位在问道之路上求索多年的宗师大家。对方的道与自己的道,或有同与不同,尚不知最后是否殊途同归,不过听闻对方此言……自己的心境,确实开阔了些许。

忘不掉那便铭记着,背负着前行也未尝不好——他也曾这般想过,挣扎过质疑过,而从另一人口中听到如此认真的肯定,终于使他得以汲取些微温暖与力量。

江澄面上神色是不自察的柔软,正琢磨着是否该道声谢,却听柳清歌又继续道:“再者,那梦……可能并非你的缘故。”

江澄闻言挑了下眉,等他下文,柳清歌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了——其实极有可能,因为自己搂了他的腰,所以他才梦见发小挠他,还咕哝了句“魏无羡你死开”……刚讲了通大道理这时才吐露真相,江澄会不会又气得当场大打出手?

无论如何,对方睡梦中那声堪称亲昵的呢喃……确实令自己心生嫉妒。

柳清歌最后低声道:“……我以为,他是你道侣。”

江澄被自己口水呛着了,连咳了好几下又牵动胸口的伤,半晌才缓过气,瞪大双眼哭笑不得——这人脑袋真该撬开来瞧瞧了!“他可是男人!你想哪儿去了?而且他已有道侣……”呃,虽然也是男的。

柳清歌并未因他这话而宽慰些许,心头反倒更沉重了。手又在膝上蜷成拳,半晌才再度启齿,仿佛鼓足勇气:“……那你,可有道侣?”

江澄看他一眼,摇了摇头,又微微扬首,举目望向高远寥廓的青空,浮云流散,飞鸟成群。

“以前没有,至于以后……”他淡嘲地勾了勾唇,“或许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什么人了。”

话音未落,身旁的柳清歌霍的一下站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江澄着实被他惊了一跳,只觉此人今日多处言行透着古怪,仰头张口欲问,柳清歌却弯腰又劈手夺过他面前药罐,干巴巴道:“……冷掉了,再拿去热下。”言罢从房顶一跃而下,落地时身形微微一晃,撒开大步落荒而逃。

……这又是怎的了?江澄一头雾水。

清静峰上,沈清秋将该带的药包和细软一并收拾妥当,打了个小包袱背在肩上,拉开门来——下一刻脚底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只见柳清歌抱着个药罐子直挺挺地杵在他门外,也不出声,就站在那儿,活脱脱一尊黑面门神。

“……我的好师弟,你这是作甚?吓死师兄对你也没好处啊!”

沈清秋抚着胸口大口喘气,半晌不见对方动作,心有余悸地凑近了些,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吗?哈喽?莫西莫西?”

柳清歌从沉思中回过神,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两眼直勾勾地盯过来。沈清秋咽了口口水,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那个,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而且那位家属,你打不过……

这话确实提醒了柳清歌,他忽开口道:“你和洛冰河。”

沈清秋等了片刻不见下文:“……嗯?”

柳清歌顿了顿,道:“是如何,发现……?”

沈清秋依然不明白:“发现……?”

柳清歌一咬牙,道:“发现彼此心意的?”

沈清秋一怔,想了一想,自己应当比冰河晚些吧,大约是在……等等!他反应过来不对,回头看向柳清歌:“你问这个作甚?”

于是紧接着下一刻,他震惊无比地亲眼见证了一贯清高狂傲的、冷面寡言的、硬声硬气的、雷厉风行的……总之冠以一系列类似前缀的对方,嘴巴张了张,支吾了半晌,最后一张俊脸……竟微微泛红了。

——天哪,旭日西升,冰山解冻,铁树开花了吗?!沈清秋好生欣慰,激动不已,拭了拭眼角压根不存在的泪花,重重拍了拍柳清歌的肩,“太好了师弟!是哪家仙子?你尽管说出来,师兄替你做……主……”

瞧着对方不太对味的面色,回想他方才问自己和冰河……他为何要专程问他俩?莫不是,莫非是……

在“直得天地可鉴的钢铁直男柳巨巨竟也成了断袖”这一发现中尚未缓过劲的沈清秋,随即遭受了更为巨大而可怖的冲击——如若柳清歌断袖了,那对象会是……谁?

结合近日种种,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沈清秋思至此,敛起了玩味的表情,正色看向柳清歌,试探道,“……江宗主?”

柳清歌抿了抿唇,并未否认——那便是承认了。

沈清秋如遭重击,无语凝噎。千算万算,万万想不到竟会演变成这般局面,早知如此,他当初便不该将他们撮合到一起……他不是月老,是罪人啊!

沈清秋幽幽叹一口气,揉了额角再捏眉心。

“……柳师弟,我且不问你原因,问了怕也白问吧……但是,你可想清楚了。”他难得板起脸,口吻亦是罕见的严肃,“他是男人倒是其次——你莫忘了,江晚吟他……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他知道自己这盆冷水泼得过于残忍了,可与其以后追悔莫及,不如迫他早日清醒。

“他,迟早要回去的。”

沈清秋这句话随风缓缓飘散在空中,紧随其后的是漫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以后,只见柳清歌攥紧了拳,强昂着头,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知道。”

沈清秋道:“这次只是误打误撞的意外,谁都不能保证他回去以后,还能以同样的方式再回来。”

柳清歌道:“……我知道。”

沈清秋又道:“或许几日后,或许半个月、一个月后……总有一日,他会离开,然后你们此生都无缘再见。”

柳清歌道:“……我,知道。”

“……你只是知道,却没有明白。”言尽于此,沈清秋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最后只道,“在我下次回来前,想明白吧。”

下次他回来意味着什么,彼此都再清楚不过。沈清秋走出数步,回过头去,只见柳清歌仍倔强立于门前,挺着脊背,梗着颈首,背影望上去一派孤绝。

自那日后,江澄便不曾见过柳清歌了。原以为同上回一样为他养伤着想,还寻思这家伙倒是有心,谁知直到伤好得不能再好了,江澄翻遍了整座百战峰山头,仍未见到柳清歌的人影。

终于按捺不住,在演武场逮了名弟子问询,对方眨了眨眼,道:“江前辈您不知道?峰主他下山去了。”

“……下山?”江澄并未料到这个答案,“除妖?”

弟子点点头:“听说去了采霞谷。”

江澄道:“去了多久?”

弟子掰指头算了算:“五日有余。”

“五日?”江澄回忆一番,原来自那日离开后他便已下山了。又忍不住皱眉,以柳清歌的修为,当日解决亦不为过,竟会耽误了五日之久?

弟子似看出他忧虑,摆摆手宽慰他:“峰主他八成早已解决了妖物,正四处寻人挑战呢。江前辈您有所不知,以往他一个月不归都是常有的事……”

“可那是江前辈来之前吧?”旁边一弟子插嘴道,“自从前辈来了以后,除却那次去枯风岭,峰主还从未离开这么久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江澄从中了解个大概,不由得感叹,其实自己对柳清歌也不甚了解……将莫名失落抛诸脑后,话虽如此仍不太放心,况且没有柳清歌的百战峰也无趣许多。他略一沉吟,道:“你刚说他去了何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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